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夜色静谧,月上枝头。

    “不成。”

    娴枝蓦地开口。

    白鸢挑眉看她。

    “这么晚了,就算要送官府也得到明天早上。这一夜过去,曹家的人见他不回找过来,更是麻烦。”

    白鸢抽走剑,一脸嫌弃地在他身上蹭了蹭血渍,又随便扯了块破布,将那还在潺潺流血的伤口缠起来,防止他失血而亡。

    “那随你。你说怎么办,把他捆了扔出去?”

    娴枝一时沉默。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曹穆几年过去还放不下,要取自己性命,恐怕就算将人送去官府也没辙。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害死满珩的罪名就这么扣在自己身上。他那天夜里为何突然自缢而亡,必须要弄清楚。

    “周蔓青应该知道他家住何处,你快马回去请他来处理,将这人送回去,不要惊动柳娘。”

    “那你呢?”

    娴枝抬眸,望了一眼对面的韵园。

    她这几日略有耳闻,这是圣上亲赐满彧的府邸,只住着他一人。

    *

    一刻钟后,娴枝敲开了韵园的大门。

    来应门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厮,只开了一点门缝,警惕地探出头,“请问是哪位家娘子,这么晚了,找满大人有何贵干?”

    她扬起个和气的笑,“我是对面铺子卖胭脂的,前些日子同你家大人做过生意,有些事来找他请教。”

    小厮狐疑地将她打量一番,虽不知这人是何来历,但这么晚了,一个生得千娇百媚的女人跑来找自家大人,总觉得没怀什么好心思。

    他摆摆手想赶人,“明日吧,我们大人歇下了。”

    “等等……”

    眼看大门就要关上,娴枝把心一横,将手放进了门缝里,门板毫不留情地合上,夹得她痛呼一声,“哎呀!”

    “欸?这可不是我夹的,你自己要把手放进来,我……”

    那小厮慌张不已,这边的动静被正在巡夜的骥风听见了,走过来冷声问道:“怎么了?夜这么深了,还在这吵吵闹闹的。”

    小厮一脸委屈:“这有位娘子,说要来找大人,我说大人歇下了……”

    透过门缝,娴枝远远认出来这人是前几日才见过的那个侍卫,赶忙道:“骥风大哥,我是贺……我是对面铺子的,可不可以带我去找一下满大人?”

    她不便自报名讳,怕这韵园里有从前鹊城来的人听见了,又惹是非。

    骥风见是她,便吩咐人将门打开,“没想到是您,请进吧。”

    娴枝在那小厮诧异的眼光中进了门,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真是抱歉,上次害满大人为了我铺子的事忍痛割爱,没耽误什么事吧?”

    骥风本来想说无碍,蓦地又想起来那个横眉冷眼的女子,便只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没事的。大人的房间就在这边,他正在忙公务,不过您来他应该会见的。”

    语毕,目光又落在她脸上,思忖了片刻。

    他是个粗人,不像从前的三公子那么见多识广,会品鉴女人。但任哪个男子面对这样一张脸,都不会无动于衷。

    也难怪二公子会惦记她这么久。

    他进去通报了一声,便识趣地退下了。

    娴枝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柔柔唤了一声:“……满大人。”

    室内灯火明亮,满彧坐在桌案前,一身竹青罗袍,在暖光照耀下,愈发显得俊颜如玉。

    他没有抬眸,握着一块烟墨松玦正慢慢研磨。

    那双手修长匀称,被墨色衬得愈加白皙,骨节处却微微泛粉。

    仅仅是望着他这样的动作,娴枝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昏暗夜色中,那双灵活有力的手……

    她不禁有些面红耳热。

    从来没有注意过满三的手,也许他们是兄弟,手有些相似。

    蓦地,视线中,他指尖一顿。

    娴枝赶忙道:“满大人,我打扰到您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持续了片刻,他微微摇头,“没有。”

    娴枝有些忐忑。

    她一直觉得,这人清冷自矜,如同天边高不可攀的一轮明月,今日来找他也鼓了几番勇气,生怕出什么差错惹他厌弃。

    踌躇一阵,见他神色冷淡,心里也猜到应当是烦自己深夜叨扰,还是咬牙开口:“满大人,我只问您一件事,然后立马就走,绝不在此多留。”

    满彧抬眸望着她,目光幽沉,“……请讲。”

    “……满大公子过世前那晚,您在门外,我想知道他自缢的真相。”

    她细细回忆了那几日的细节,满老爷根本没提过要让满珩一大早去问安的事,满彧一定是从院外路过,刻意过来救她的。

    他为什么会伸出援手?思前想后,也许他知道更多秘辛。

    满彧却沉默不语。

    娴枝上前一步,盈盈跪倒在他面前,俯下身去,语气恳切。

    “我知道不该来叨扰满大人,但实在此事疑窦众多。还有,那位曹公子……我相信大人一定知晓他如今也在京城任职,找得到我的行踪。若不将此事解决,恐怕我日夜不得安宁,在京城也无立身之地。”

    说这话时,她没有抬头,自然也没发觉满彧投过来的眼神愈发古怪。

    “大哥自缢的原因,我为何会知晓?”

    娴枝额头轻触地砖,听出他不愿回答。

    虽不肯信满珩真是为她撞破他与曹穆之事才自缢,但如果他只言片语也不透露,那要想解决此事,可真是难上加难了。

    茫然之际,又听见他问:“曹穆去找你了?”

    她垂首默认,慢慢挺直了腰。

    他既这么问……若用苦肉计,说不定会有效?

    再抬眸,娴枝眼中已经泪光点点,如同白莲滴露,娇娇怯怯地望向他。

    “满大人,那曹穆欺我孤弱,今日提着刀冲进铺子来,若不是身边还有周将军给我安排的人,恐怕就要尸横当场。若不查明大公子当年之事,与他解开误会,恐怕就算逃过今日,以后也会性命不保……”

    望着她泫然欲泣的脸,满彧静默一阵,面色却又沉了几分。

    “既然有周将军拨给你的人,大鄄律法严明,又有何好担心的?”

    ……这人果然如她所想,不为美色所惑,也不是软耳根子,行事只秉从己心正道。

    看来他是真的不肯说了。

    娴枝碰了软钉子,只得收了眼泪。

    可心中又有些不甘,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向他。

    “我还有一事,想问满大人。那日你在街头救我,为何要问我腿上的伤?三年前,是不是大人给三公子出的主意?”

    这三年她思前想后,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满胥是个贪色浪荡的绣花枕头,不可能将事情安排得这么缜密。唯一的可能,就是满彧作为他的二哥,为弟弟出谋划策,才让她平安逃离。

    本来没指望他回答,谁知满彧却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娴枝怔怔地望着他走到自己身前。

    他一步步逼近,她心擂如鼓。

    若是其他男子,她自有信心周旋。可是面对满彧,她不敢展露半分媚态,即使在一室之内的暧昧距离,也只怕这人会冷眼以待,让她更羞愧。

    她把心一横,将心中所想一股脑说了出来:“我派人打听过了,三公子如今明明就在京城满府,大人不肯向我透露他行踪,是不是那晚之后,他担心我以此要挟,不让你告诉我?”

    满彧向她隐瞒满胥行踪的理由,也只有这一个了。

    “那晚?”

    满彧微微垂眸,神色晦暗不明,让她的心莫名悬了起来,下意识后退两步,离他远些。

    既然他是幕后出主意的人,那此事肯定瞒不了他。她回忆起那晚,屈辱浮上心头,也只得咬牙忍下,“我是走投无路,喝醉了酒,才有与他那一夜……总之,你告诉他,我不会以此做筹码要挟他,只要见他一面,问些事情。”

    在满胥这种贵公子眼里,女子陪睡一晚算不得什么,巴不得快活逍遥完就抛之脑后,再不纠缠。

    但她别无他法了。

    谁知,这话说出来后,满彧的面色却更难看了。

    她甚至在他目光中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愠怒。

    “……走投无路?”

    满彧微微眯起双眸,目光如有实质,冰冷地箍住她。

    娴枝不知为何察觉到了几分危险,下意识又向后退了几步,虚张声势地瞪他,“满大人若觉得我言辞有失,便转告他,让我亲自与他分辩!”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娴枝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

    以满彧如今的权势,他想解决这几件把自己生路堵死的事,只用动动手指的功夫。

    只是他不想。

    她实在无路可走,咬着牙取下身上的荷包,要从里面掏银子给他。

    周蔓青给她的银子还剩下几两,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他满大学士的眼。

    谁知,还没来得及往外掏,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她皱眉望他。

    三年过去,这人也不是从前那个温柔谦雅的翩翩君子了。人前倒是装得漂亮,人后竟然这般咄咄逼人!

    他想怎么样?

    满彧冷冷道:“你觉得我缺银子?”

    静谧片刻,娴枝的视线落在他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上,心中慢慢浮现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你,你不会是想……”

    “我可以替你摆平此事,不必通过三弟。”他手上力道微松,声音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威胁,“贺娘子既然愿意献身于他,怎么到了我这,就不行呢?”

    ……他居然真是这个意思。

    娴枝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没在做梦吧。

    他,满家二公子,有口皆碑的谦谦君子,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对她提出这种交易要求,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她是真的看错这人了,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怎么不去戏班子?!

    “贺娘子若是不愿,就请自便吧。”

    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个满彧真同那些寻常男子一样觊觎她的美色,想抓着筹码换春风一度。

    三年前压箱底的回忆又翻涌出来,娴枝心头涌上阵阵酸涩。

    其实,那时候她也被这人的表象迷惑,对他有过几分情意。

    只是……

    天底下的男子,果然都是一样的货色。

    她怒极反笑,“我以为满大人如今身边不会少佳人美眷,竟然还会惦记我这么个粗鄙乡妇。不会早在当年喊我大嫂的时候,大人就有这个心思了吧?”

    她一向自恃美貌,当然不会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粗鄙乡妇,这话也不过是为了气他。

    当年那守分寸知规矩的模样,难道都是装出来骗人的?枉她还觉得这人与他兄弟不同!

    突然,满彧攥着她腕子的手一松,掐住了她尖削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仰视着自己。

    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娴枝没底气地挪开视线,“满大人莫不是想来强的?你如此算计我,我就算去找三公子,也不会让你……”

    带着凉意的指尖压上她的唇,沿着唇瓣的轮廓线条慢慢描摹,带起轻微的痒,让她不自觉抓紧了衣袖,喉头滚了滚,紧张地望着他。

    他低头望着她,依旧是那幅人淡如菊的样子,眸底却仿佛有暗火在燃烧。

    这一瞬间,娴枝甚至觉得被美□□惑的是自己。

    这一刻,心底涌上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情绪。

    她想起来了。

    年少的记忆在这一刻回溯,翻涌在脑海中。

    她记起来自己从前做的坏事。

    她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她面前被勾出最不堪的一面。

    那些粗莽村夫、年轻夫子、穷酸秀才,他们长相各异,望着她时贪婪的眼神却是一致的,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为她掏空口袋,为她几句存心的挑拨,就回去同糟糠妻子大吵大闹。

    她那时偏想做个惹是生非的妖精,怀着坏心思逗引那些人,不知闯了多少祸。直到后来被柳娘发现,大骂她随了自己的生母轻浮放荡,软硬兼施,将她掰回正途。

    美人的皮相是上天馈赠,却也暗含着难以承受的代价。兼有美貌与贫穷,又缺了家人的怜爱,遇到的诱惑数不胜数,很容易步寒烟的后尘,走上歧途。

    毕竟想换什么东西,她有的只是自己。

    肌肤相接,唇上手指的温度慢慢攀升,她却感到自己双颊已经烧了起来。

    这一刻,她看着满彧,心底的破坏欲前所未有的强。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撕掉他的圣人皮囊,亲眼瞧瞧这人对自己到底有多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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