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从韵园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飘下细雨。娴枝抬头望了一眼,听见背后传来骥风喊自己的声音。

    骥风拿着把油纸伞送过来,似乎还为刚才撞见那一幕感到心虚,别过眼去不看她,“贺娘子,这伞你拿着。”

    娴枝望着那伞,二十四竹骨撑开透亮的伞面,上面还拓印着漂亮雅致的花纹。

    她下意识在心里估算这伞的价钱,越算心里越没底,“不要了吧,也就几步路。”

    骥风坚持把伞塞进她手里,“娘子拿着吧。”

    再推辞就显得有些矫情。娴枝只好接了过来。

    今日门边值班的正是那晚拦她的小厮,见满大人身边常跟着的的骥风亲自为这女子送伞,惊得目瞪口呆,被他刮了一记眼刀,才赶忙收好表情。

    娴枝撑着伞回铺子,门口停着周蔓青的马。

    她往里看,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杵在门口,垂着脑袋不进也不退,很有些失魂落魄。

    “周将军,你在这做什么?”

    周蔓青闻声回了头。这几日娴枝忙铺子的事,没怎么关心他的状况,好像是军营里有什么棘手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前天她从将军府搬回铺子,都没见到他身影。

    这时一看,好像的确憔悴了许多,眼下还有一片青黑。

    不过见到她,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搬走了,我都没能帮上忙。这里住的可还适应?”周蔓青边说边把手里沉甸甸的木匣放下来,又邀功似地拍了拍,“这是我淘到的好药材,明目的,你眼睛受了伤,吃点补回来。”

    娴枝淡笑着道了谢,扫一眼铺子,柳娘不在,只有白鸢头也不抬地坐在里边翻话本。

    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寒……我娘告诉你,让你去乌女庄找我,如今我在京城待了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她登门?”

    娴枝直觉周蔓青不知道太多关于寒烟从前的事,问起他也尽量避重就轻。

    “我正为此事而来,”周蔓青笑了笑,“她递信跟我说,她现在不方便出来见你,过几日画舫赏春,让我带着你一块儿去见她。”

    她来京城前就听闻过,画舫赏春是京中达官权贵每年春季都要举办的游玩集会,仿江南意趣,乘坐精美的画舫在京中最大的湖泊——赋芳湖上吟诗饮酒聚会,共赏春日美景,风雅至极。

    听柳娘从前说,寒烟被打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这倒情有可原。可就算如此,她何必绕过自己,让周蔓青来做传信人?

    娴枝心中有一个隐约的猜测。她静静望着周蔓青,还是问了出来:“周将军,是不是我不记得的那几年,她曾经来找过我?”

    如果不是这样,周蔓青没有理由如此信任她。

    果然,他点了点头,面露诧异,“那之后你们就再未联系吗?怪不得,我听你话里话外对她很疏远。她对你很好,那时候也是你们第一次相认,她常来我家看你。”

    他又叹了口气,“你能快点想起来那几年的事就好了。”

    如果这样,也许会对他亲近许多。

    娴枝沉默片刻,心中种种思绪有些动摇。虎毒不食子,也许那件衣服只是个误会?

    见她低头不语,周蔓青以为她与生母分别多年,心有惆怅,便善解人意地出言宽慰:“没事的,这场雨晴了便天气回暖,游会过不了几日就该办了。到时候我营中公务应当也告一段落,我带你去,你们好好叙叙旧,请她来我府上……”

    “砰!”

    一把茶壶猛地落在两人面前的桌案上。

    方才去后院煮茶的柳娘走进来时,正好听见他们的话,脸色沉得不加掩饰,“外面下雨了,喝点热茶驱驱寒。”

    再傻的也能听出来她这话是假客气,周蔓青面露尴尬,只得起身告辞了。

    娴枝自顾自斟了一杯慢饮,听见她道:“这周将军多好的人,怎么也是个拎不清的,看不出来那个寒烟歹毒的真面目,怎么,你竟然真要去与她再见?”

    掌中茶盏水雾氤氲,娴枝懒懒抬眼瞥她,“你不好奇她为何将那衣服送来?”

    柳娘不屑地哼了一声,“她那蛇蝎心肠,做出来什么都不足为奇。我劝你还是离她远些好,被她这样的人缠上,你哭都没处哭去。”

    *

    与此同时,韵园。

    骥风毕恭毕敬地进了满彧的书房,勾着脑袋复命:“公子,送过去了。她收了。”

    良久,才听见淡淡的一声“嗯。”

    他揣摩着公子这会心情应该不错,便试探着开了口:“公子,老爷那边来人传话,问您这个月什么时候回家去。”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三年前那事之后,满府过了个压抑沉闷的年,公子回京致仕后便自己住宅着这么一个偌大的园子,还未成亲就分家,把老爷气得卧病在床大半个月。

    后来在老夫人调和下,他才肯两三个月回去一次,可这一年来,公子职务太忙,连偶尔回去也不太肯了。

    老爷倒是嘴硬,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大不了当没这个不孝子。可江夫人实在是思念自己的亲骨肉,每日哭哭啼啼,动不动就传话过来让他劝公子回去。

    他不是满府家奴,但却是老爷和夫人亲自去御内大营请来护公子游学路上周全的护卫,这二位于他有知遇之恩。

    所以,虽然爱莫能助,但一想到夫人那张泪眼婆娑可怜兮兮的脸,他只得硬着头皮来劝公子。

    果不其然,听见这话,满彧微微拧眉,“不是才回去吗?”

    “公子,你上上个月初三回去的,今儿都二十四了。”

    骥风叹一口气,都准备悻悻退下了,却又听他道:“备车吧。”

    他喜上眉梢,心想又能去夫人那领赏钱了,赶忙出去张罗。

    满老爷回京后升任吏部尚书,住在从前的满府。他说不想自己儿子,是真的不想,因为每日上朝他就站在自己旁边。

    待他那态度,说恭敬倒也恭敬,就是越来越疏远了。想找他训上几句话,也不反驳,听完当个屁放了,依旧我行我素。

    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再大的力气也无处可使。

    可谁让他这个儿子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年纪这么轻就深得众望,办事周到得体,令人心服口服,而且也如他所愿没有参与党争,做了个立身极正的纯臣。

    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这次听说他要回来,他也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眼皮都不抬一下,见旁边夫人欢喜地来回踱步,又站在门口张望,忍不住出言讥讽:“你高兴什么?再怎么盼望,他回来也就吃顿饭就抬屁股走了,当我们这是酒楼馆子。”

    江夫人不敢同他顶嘴,抚着胸口坐下,小声抱怨:“老爷真是的,明舒难得回来一趟,还说这话。”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满彧进来了。

    望着自己挺拔清俊的儿子,江夫人笑意盈盈,可自己夫君还板着脸,也不敢表现得太高兴。

    待他请了安,才过去将他扶起,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肩膀,心疼地道:“好孩子,又瘦了。是不是府里人没有好好伺候啊?”

    “他都多大了,自己不会照顾自己,要你来管这个。”满老爷不耐烦地瞪她一眼。

    江夫人面上的笑登时减了一半,唯唯诺诺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上。

    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老爷,老夫人叫您过去,有话要单独跟您说。”

    江夫人面露感激之色。她知道,这是婆婆知道满彧回来,刻意将自己夫君叫走,省得他在这里三番五次出言嘲讽,好不容易母子见上一面,又要闹得不愉快。

    满老爷点点头,又瞪了眼根本没看他的满彧,背着手走了。

    江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支使人送茶和糕果来,“你父亲就是这样,虽然面上总是对你们很严厉,其实他心中还是很记挂你的。上朝回来常跟我说你的事,上次有大人说你是国之栋梁,他高兴得一晚上喝了好几盅酒呢。”

    满彧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落了座,他问:“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好啊,我很好。”江夫人笑眯了眼睛。

    这话倒真心实意。虽然这几年夫君对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刻板又严厉,但满彧中状元居高官,不管在鹊城还是京城,人人都艳羡她有这么争气的儿子,从前赵姨娘还总在她面前暗暗炫耀自己生了两个健康儿子,可如今看来,她那两个加起来也比不上自己这一个。

    江夫人一高兴,连佛堂也少去了,不日日在香火房里闷着,精神气也好了许多,看着甚至比三年前更年轻了。

    满彧朝身后示意,骥风赶忙递上来个檀木匣,里面是两枚色泽漂亮的翡翠福镯,一个通体青翠透亮,庄重贵正,一个颜色略浅,带一朵粉紫彩,都是万里挑一的品相。

    “这是寺庙旁挖出来的玉石磨制而成,住持说沾染了佛气,保佑母亲和妹妹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江夫人一向喜爱玉石,拿过来便爱不释手,笑得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哎呀,可真漂亮。过几日画舫赏春带戴上,这水头,这色,正应春景呢。”

    满彧斟茶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给她递过去,“母亲今年怎么想起去画舫赏春,前两年您都没去。”

    江夫人笑道:“是呀,我惯是不喜欢凑热闹的,但想着今年能看见那位昭柔公主,我当然要去看看。”

    前几日淑贵妃递回家消息,说昭柔公主看上了满彧,有意让他做驸马,她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

    那昭柔公主她早有耳闻,是先帝最喜爱的女儿。当年眼见着淑贵妃入宫后公爹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如今满彧若也能娶这位最受宠的公主,将来肯定会沾皇室的光,前途无量。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这位小姑子能做到如今的位分,一定极会察言观色,又深得圣眷,传回来的消息肯定八九不离十。满彧这个年纪还不成家,肯定是京城那些闺秀都入不了他的眼,如今摆在眼前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他肯定是愿意的。

    但没想到的是,在她提到昭柔公主时,儿子的脸色竟微微变了,没有应声。

    江夫人心中咯噔一声,有些忐忑。

    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很给她省心,但也是个最有主意的,不然也不会十七岁就让他出去游学一年,受尽苦头才回来。不会是不悦自己过于关心他的亲事吧?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许是不愿意自己太早见这位公主,认为太殷切反倒不好。

    江夫人心中反省着,语带歉意:“明舒,母亲只是好奇那位公主到底有没有传闻中那般风采过人,你若不愿意,我便不去了。”

    “母亲,我同那位公主没什么。”满彧微微蹙眉,也没过多解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江夫人笑了。看来是她多想了,她这个儿子忙完学业忙政务,还没开窍。

    她在心中斟酌着,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你还不知道呀?我听你姑姑传来的消息,那位公主心悦于你,撒着娇只为见你一面,圣上也愿意放你姑姑出宫探亲,回来探探你的口风。我还以为是好事将近了呢,怎么你竟一点都不知道?”

    满彧垂眸不语,忽地起了身。

    “应该是宫人误传,他们捕风捉影,让姑姑误会了。”

    江夫人有些不悦了,“明舒,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来我们家结亲,你总说不急给挡了回去,我还道是你眼光高,怎么,如今这位公主还入不了你的眼?”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自己这样咄咄逼人实在不好,便缓和了口气,“若不是这样,就是……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不知为何,江夫人蓦地想起三年前那晚,在儿子房中撞见的丫头。

    事后他没提要抬姨娘,她旁敲侧击想问问也被堵了回来,还以为是上不得台面的,不想给名分。

    这么一想,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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