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行

    七天又七天,感情也逃不过时间的威严。

    一月流逝得太快,回过头看,就剩几个时刻、一些瞬间。

    这个周日,李嘉年和林彦景去欣和广场,早早吃完午饭,就去了顶楼的博览书店。

    到场才发现,这个以咖啡、周边和畅销书为重心的书店,对二人而言并没有太大吸引力。

    店里有很多中学生在挑选文具和畅销书联名周边、文创礼物,还有一部分是带着小孩来挑选教辅的家长,店里隔开大半个区域做了休息区,提供多种流行饮品。

    他们看着推推搡搡的人群和取号排队的饮品区,没待几分钟就离开了,去到老城区的新华书店。

    相比之下,新华书店显得有些冷清,到的时候,店里还没有顾客,连店员都只有一个。

    他们走过一排排书架,林彦景向李嘉年介绍了几本读过的书,但暂时都没买,因为书籍也是沉甸甸的,不好带。

    两人在当代文学区域的书架上看到了《成远之途》,墨绿色的外封在一排浅色中显得特别亮眼。

    李嘉年拿了这本书,两人在借阅区找了位置坐下。

    李嘉年说,书里有些隐晦曲折的表达他不是很明白,少数一笔带过和留白的情节也让他疑惑,想和林彦景一起讨论。

    林彦景无声地张张嘴,隔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没看完最后两章。”

    李嘉年愣了愣,“为什么?”

    距离李嘉年给林彦景送书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原本一气呵成,看了很多章,但是……就是,后来忽然不是那么想看结局。”林彦景别过脸去,觉得自己这样很不自然,又转回来。

    “我已经看过电影,也知道结局,不想带着悲伤的宿命感……去了解更细致的过程,也不想重温结局。”

    她在说这本书,话里有自己的心情,两个次元的故事重叠成一页,让人抗拒翻开。

    可是,人生很多事都是结果论。逃避当然没用,但是逃避实在普遍。

    “那就不看了,我把它买下来,带走。”李嘉年合上书,话里是道不明的强硬。

    “不是已经有一本了吗?诶——”

    李嘉年不搭话,拉起林彦景走向前台,叫店员结账,然后走出了书店。

    面对林彦景的疑惑,他头一次表现出了无可撼动的沉默,只说先回学校。

    路上,李嘉年一声不响,不知不觉速到踩到六十多,在城区道路上蹿,林彦景也不说话,攥紧了他的衣摆。他把车骑到北门,带她上了食堂三楼。三楼所有窗口都还关着,无人营业,也没有人等餐,空荡荡的,连回收区都是空的,显得凄惶。

    “如果你是想一直不看最后两章,最后把书还我,结局也留给我重温,”李嘉年跟林彦景面对面站着,看着她,“那我不接受。”

    他面无表情地说,林彦景不解地看着他,眼神疲倦又黯然。

    李嘉年终于意识到,其实林彦景这段时间的劝告、宽慰和坦然都是精心包装,她希望用这种外在的表现来感染自己,好让自己好受,也让结局看上去好聚好散、一团和气。

    他才明白,她心里是非常抗拒接受的,甚至要把情绪代入到一本书里,以这种方式逃避。

    只是她死死压抑着,还演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佯装冷静,实际上只是为了减轻他的心理负担,削弱他作为放弃者的自责感、愧疚感和无力感。

    他知道林彦景害怕分离和丢弃,所以他也想让她在自己面前率性、自由,可到头来他根本没做到。

    李嘉年忽然明白过来,在他面前,她还是要向面对亲人和外人一样,以表演地姿态维系情感平衡,照顾别人的心情,即使心里不能接受,也要理解别人的苦衷,来宽容其他人的失约和失职。

    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钢索上行走,生怕情绪不慎倾斜就坠落。

    原来他这样一番折腾,闯进她的生活,最终还是得变成离人。

    李嘉年的内心在短短瞬间,仿佛经历了一场塌方,因为一句貌似平常的话,还有林彦景像黑洞一样,可以吸纳所有悲伤的眼神。

    “林彦景,你最近过得好吗?睡得好吗?你说实话。”

    “很好啊。”林彦景脱口而出。

    “没说实话。很多个周末,深夜了,你的□□还在线,有时候收到系统发来的提醒,里面有你的访问记录。”

    林彦景失笑,“那怎么了,那不是也说明,你也没睡着。”

    “但我们的事情影响到你的生活。我说过,不要让你因为遇见我,就把以前的生活都翻篇。”

    他面无表情地讲,林彦景心里泛酸。

    “没有……”

    林彦景见他情绪不对,急忙解释,但被打断。

    “你晚上睡不好,晚自习课间跑去露台,靠在你同桌肩膀上哭,我那天看到了。我不知道你在倾诉什么,但知道那是因为我;你发烧,你睡不着,你情绪低落……很多事……你之前说我选什么都是对的,是假的吧?我明明选什么都不对。”

    李嘉年把这一切都串联在一起,最终通通指向自我归因。

    “我说了,没有。”林彦景也打断他,同样冷下了语调。

    “下午的时候,最后一节课之后,我有时候会在围栏外的花坛上坐着,等你们班进田径场;晚上,自习课间,我常常在四楼的露台往下看,你后来出现得很频繁。”

    “所以?”

    “所以你一点都不好。你进入田径场的时候,没像以前一样和同学聊天,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原本……晚自习和课间,你说你习惯趴在课桌上睡觉的,现在却频繁出来,趴在护栏上透气,你明明心情不好,但还是要逼着自己接受。”

    “你到底想说什么?”恍惚间,林彦景感觉时间好像盘旋缠绕,退回了十月的那个傍晚。

    两人在七班教室的护栏边对峙,只不过,现在喋喋不休的是李嘉年。

    “你在撒谎,你根本不能接受,你在逃避将来,透支现在的承受力,为什么不说实话?”

    “就因为我不想看这本书的结局?你就联想这么多?李嘉年,你是潜伏在现实世界的小说家,还是自我代偿的童话作者?”

    “你躲着结局,就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防御,因为你也不想面对现实的结局。什么尽兴就好,都是自我欺骗,与其等我走了你才能不做这种防御,到那个时候再来面对,还不如……”

    “李嘉年!”林彦景厉声打断他,转而又因为难过压低声音,“不如什么?”

    李嘉年像一头冒险失败的狮子,双眼通红,心里抽痛,看着难以为继的当下,前所未有地自厌。

    “李嘉年,如果你现在说出来,不论你是出于什么考虑,为谁考虑,都无可挽回。”

    可是关于未来和重逢,机会本就无比渺茫,负隅顽抗的代价太大了,李嘉年才真正明白,被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而这个人却还在美化一切必然发生的痛苦。

    他几欲开口,复而沉默,盯着林彦景微微颤抖地表情,最终还是狠下心。

    “不如我们现在就分手吧。”

    林彦景哽咽难言,强忍着泪水说:“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良久,李嘉年只说了句,“对不起。”

    不知多久,林彦景又妥协,这次不再直视他,话里已经难掩泣声,“最后一次,你可以收回,真的是最后一次,你想清楚了。”

    “我明明说,不会给你保证,不会给你套枷锁,但原来我在自陈的时候,就已经对你情感绑架了,还说什么……要你按照未来我不会再出现的设想去过日子,真是好笑。更好笑是,我以为珍惜时间就是尽量美化当下,以为这就是上策,可是我们每一个好的当下,都是未来你要消化的苦楚,所以全部都是下下策。我太短视,你太宽容。”

    林彦景禁不住这翻覆的变数,止不住眼泪,哭得有些呼吸不通畅,她其实不想哭,但是在他面前情绪自在惯了。

    既然是最后一次了,哭就哭了。

    她棉服口袋里有纸巾,但她没有拿出来的力气和心情。

    他不说话,她说不出话。

    半晌,林彦景终于从这混沌的情绪和清晰的现实中站定,看着眼前低着头的少年,转而看向玻璃窗外的云,都在眼前,都抓不住,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李嘉年听到了,沉默地闭上眼,又睁开,然后抬头。

    他看见林彦景哭肿的双眼,两颊若隐若现的泪痕,和微微翕动的鼻翼,想起了那天在小道上,他背着她缓行,听见她啜泣时,自己的心情。

    也是这样忐忑,却不是这样痛苦。

    他张口想说什么,林彦景却像个先知,提前禁言,“什么都不用说了。”她掏出纸巾擦干眼泪鼻涕,不顾合不合时宜,憋着太难受了。

    “提最后一个要求,你十分钟之后再走吧,”林彦景说着就迈开步子,擦肩而过的时候,补充了一句,“就当避嫌。”

    感情剥离的时候,人是可以感知到的,因为五脏六腑都像揪在一起,存在感太强。

    林彦景觉得这种头脑昏沉、脚下虚浮的感觉很熟悉,想了良久,才回忆起,那天发烧,从阶梯教室大楼梯走下去的时候,也和现在差不多。

    失恋和发烧的症状好像啊,她想,应该一个星期就能好吧。

    她精神缺缺地走回宿舍,一言不发地脱鞋,准备接热水洗澡,提进洗浴室,脱了衣服才发现没到点,满满一桶都是冷水,但事已至此,她还是准备草草洗漱,然后睡觉,然后去上自习。

    冬天真冷,凉水浇在身上,她感觉头皮发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倒吸凉气。

    迅速洗完澡出来,她觉得身上回暖,穿好打底衣裤就回宿舍,洗漱用品和桶就这么搁在墙角,她爬上床。

    没有吹风机,她的头发只能擦到半干,为了不弄湿枕头,她翻出一条干毛巾,搭上去,自己也趴着睡觉。

    趴下去后,林彦景叹了一口气,脑子依旧很乱,还没恢复清明,只觉得无比疲惫,于是合上眼。

    不一会儿,有人敲了敲她的床沿,她探出头往下看,是谢昕。

    “嗯?”林彦景发出微弱的疑问。

    “彦景,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谢昕看她回宿舍后一直萎靡不振的样子,有些担心。

    “没事,就是好累,可能今天在外面走太久了,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如果不舒服就跟我说。”

    “谢谢。”

    “没事。”

    昏昏沉沉一下午,林彦景被谢昕叫醒时,天已经黑了。

    “彦景,你睡了四个多小时了,快起来吃晚饭,然后准备上晚自习。你要是不舒服,我去帮你请假。”

    “好……不用请假,我现在起”,她迷迷糊糊地答道,“你们先去,我等下起来。”

    深度睡眠导致她有些恍惚,摸出手机,自然而然地解锁,打开聊天软件,跟着记忆点开李嘉年的对话框,点击输入框,键盘跳出来的时候,意识也被这一变化唤醒。

    她反应过来今天发生了什么,也惊觉没必要再做什么,退出了聊天界面。

    宿舍里只剩下林彦景一个人,她离开被子之后觉得冷,下床去衣柜格子里翻出厚毛衣,穿好外套,系好围巾,穿了两双棉袜。

    整理好自己,她又踩着扶梯整了整床铺,抽走那条已经有些湿哒哒的毛巾,洗好晒好,才拿上手机,锁门走出宿舍。

    校道上已经没什么人,黑乎乎的,林彦景凭着肌肉记忆迈步,迟钝走向教室。快到图南楼的时候,晚读铃声大作,她条件反射,甚至没反应过来根本不用着急,迈开腿就跑。

    经过银杏树的时候,她被一块翘起的渗水砖绊倒,猝不及防摔在地上,用双臂撑起上半身的时候脑子短路了一会儿,瘫坐着,然后被刺痛感激醒。

    她站起来,环顾自周,都没人,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喊倒霉,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扶着楼梯往上。

    走进教室的时候,余舒云和贺新阳都向她看来,见她一瘸一拐的样子,余舒云赶紧过来扶她,坐下后,贺新阳也来到她座位前。

    七班的座位都换了好几轮,她又坐回了中间组的第一排。

    “我今天真倒霉啊,小云。”没等余舒云说话,林彦景先自嘲地开口。

    “怎么了?”余舒云焦急地问。

    “是不是摔跤了,看看有没有受伤?”贺新阳跟着说。

    林彦景这才有空检查自己,循着痛觉看过去,摊开手心,两个手掌根部都擦伤了,带着点血丝,有一道伤痕里还有颗很小的石子。

    余舒云抽出一张纸巾,撒上一点温水,轻轻地按压,带走了伤口上的石子,还有不少灰尘。

    过程中,第一次压上去的时候,林彦景没忍住“嘶”地抽气,然后就一直咬牙忍着。

    “疼就别忍,”贺新阳有些急切地说,又觉得有点暴躁,换了温和的语气,“大家都在晚读,听不见。”

    余舒云帮她把两只手都擦好后,又问她还有哪里痛。

    “左边膝盖很痛,”林彦景盯着膝盖,讷讷地说,“可是裤子没破……”

    余舒云让她把左腿伸到中间,自己侧过身,帮她把加绒的牛仔裤一点一点往上翻,翻到小腿肚时,林彦景感觉自己的膝盖一定擦破了,因为布料蹭到了伤口,痛觉沿着神经侵入,疼得她眼湿鼻酸,咬牙憋着气。

    贺新阳站在座位外面,也能感受到林彦景的痛楚,因为她搭在桌沿的指尖已经按得发白,但只能徒然看着。

    余舒云也感受到了,手上的动作放轻,“忍一忍啊。”

    终于翻到膝盖上面,林彦景看到左膝盖内测被擦出几道血痕,表皮都破了一些,翻在滴滴渗出来的血点边缘,忽然就绷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余舒云给她抽了几张纸巾让她擦眼泪,又开始帮她处理伤口,膝盖是隔着裤子被擦伤的,没有灰尘石子,她轻轻按压带走血珠,又找出书包角落里的修眉剪,帮她剪掉边缘擦破的表皮。

    “剪掉才不会蹭到牛仔裤的绒,忍一忍,昂。”

    处理完之后,余舒云小心翼翼地帮她放下裤脚,让她坐好,喝点水。

    贺新阳看到林彦景哭得这么可怜,自己也无能为力,等她放下杯子后,主动要求去帮她接水。

    余舒云问林彦景:“怎么摔成这样?不用急的,迟到一会儿不会被扣分的。”

    “睡懵了,听到铃声响不知道为什么就跑了起来,然后没看好路,都快到教室了,就在楼下摔了。”

    “别乱动,小心擦到膝盖,要喝水或者上厕所的话就叫我,累的话就睡一会儿,我等下跟老师说你不舒服。”

    “好。”林彦景拿出笔记本,掏出口袋里的千纸鹤,随手塞进去。

    “对了,他给你送饭了,你现在要吃吗?我扶着你去露台吃。”

    林彦景顿了顿,看向抽屉,里面有一份打包好的饭,但是没有纸条。

    “不吃了,等下晚读结束就帮我扔掉吧。”

    余舒云转头,倏地意识到事情的源头和严重性。

    “不吃?确定吗?”她问,又不只是问吃饭的事。

    “不吃了。”

    很多难以一一道来的事情不言而喻,余舒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好。

    “你作业写完了吗?没写完的话我等下帮你抄一份,你别动了。”

    “写完了,昨天就写完了。”

    “嗯嗯,真棒,那你休息。”

    不一会儿,贺新阳回来了,他把水放在林彦景桌子上,看着她双手手心朝上搭在桌面,准备走的时候又回头,说:“彦景,你要是不舒服,或者伤口痛得受不住的话,我帮你请假,陪你去校医室吧。”

    林彦景坐着,仰头看他,“不用了,谢谢班长,也不是很痛,还好。”

    贺新阳听着她话里的鼻音,点了点头说,“好,你有事随时叫我。”

    然后他回到座位,林彦景抽出语文书,慢慢翻页,开始默读。书还是教科书,在她看来却有些句不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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