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顾

    李嘉年转学的事情很快在高二年级传开。

    这天中午课间,余舒云对林彦景说:“刚刚从洗手间回来,听到九班的学生在讨论李嘉年转学的事情。”

    林彦景手中正在对答案的红笔顿了一下,在纸面上晕开一个红点,“这么多人知道的吗?”

    “嗯嗯,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听说他外公走前还和校友会的主席团吃了散伙饭。虽然要走,今年还是捐了一笔钱给校奖学金基金会,但是从下个学年开始,就不会再给了,算是正式退出。”

    林彦景若有所思,“真不可思议,大家都是从哪听到这些消息的?”

    李嘉年走前也没提这些,不过也是,两个做什么都能力有限的人,说这些做什么呢?

    “传闻传闻,就是人人传而得闻,没人追根究底。”余舒云揶揄道,“不过,他在整个年级的讨论度还挺高,比我想象中的高,你们之前……居然没被人发现,或者被人多嘴告状,挺低调。”

    林彦景也有些纳闷,还有些庆幸,好像在那几个月里,李嘉年对她来说只是个不爱学习的、偶尔乖戾的普通男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抽象又遥远,充满各种半真半假、善恶难辨的光环。

    “还行吧。”她淡淡答道。

    余舒云无比希望林彦景一直快乐,但事已至此只能靠她自己释怀,于是伸手摸摸她的短发,“好像头发长了不少呢,要剪了吗?”

    “嗯嗯,周末回家剪短。”林彦景蹭蹭她的手心。

    李嘉年转学的事情,对于荆泽的学生来说,不过是个新鲜的八卦。没过一周,就没有人讨论了,也没人记得,或许那些曾经约着李嘉年去撑场面、打群架的学生会有些想法,但对多数人而言,不过是新闻逐渐变成旧闻,无人再提及。

    林彦景以为在高中生涯结束前,都只能在心里悄悄想起这个人,因为她身边的同学,没人能和她细细地聊起这个人。然而,没过多久,一个算是陌生人的男生,又和她谈起了李嘉年。

    临近期末,寻常的一个周日,林彦景从家里回到学校,走在校道上,被一个男生叫住。

    “你是?”林彦景转头看他,停下脚步。

    那人嗤笑,“就忘记我了?不过也是,毕竟我和你只见过一面,还是很糟糕的一面。”

    说着,他朝着校园围墙边的小道努了努嘴。

    “那条路,教学楼后面,樟树下,栅栏边……还要我继续说吗?”

    林彦景记忆回笼,他是那天摁在树干上欺负的男生,那天的事情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避免想起。对于这个男生,只有些许印象,好像姓名里的最后一个字是“yu”。

    但是他现在说话的语气不善,神情也阴沉沉,林彦景不清楚他跟她打招呼的目的,既不像是要感谢她,也不像是要一起回忆悲痛往昔,她不由得警惕起来。

    “我想起来了,”林彦景有些紧张,双手握住书包带才能踏实,余光扫了扫四周,有许多返校的学生来往,才松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生愣了一下,脸上是转瞬即逝的错愕,旋即恢复轻佻的模样,“没心眼就算了,也没什么脑子。”

    林彦景不理他,想转身走掉,他又拦住她,提了提音量:“我叫黄启宇。启发的启,宇宙的宇。”

    “你找我,就是为了补上自我介绍吗?”林彦景咽了咽口水,依旧警惕。

    黄启宇本意不是想吓唬她,于是稍微退了一步,长舒一口气,“我是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要和李嘉年在一起?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是太单纯没脑子,所以被他骗了?还是他强迫你和他在一起,这个也不像啊……又或者,是因为以前没人追过你,你在二楼的生活太枯燥了,所以他身上带点新鲜感你就觉得好奇?所以他勾勾手指、装装样子你就上钩了,而且——还很享受?”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点,语气很复杂,包裹着质疑、狠厉、轻蔑和不服。

    林彦景听得一字不差,神经紧绷。

    她向来只为值得的事大动情绪,不想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多纠缠,“你叫住我就是为了嘲笑我?挺费你时间的,我就不和你一样绕弯子了,因为我没时间——直接告诉你吧,你猜得都不对。”

    说完,她看也不看他,抬脚就走。

    黄启宇倏地快步挡在她前面,林彦景无语至极,但丝毫不怵,质问他:“你想干什么?走开。”

    路旁的学生被她这一声质问吸引目光,有些同学停下脚步,窃窃私语——“那个女生是不是被为难了,要不要上去帮一下她。”

    之前,黄启宇以为林彦景只是个懦弱可欺的女同学,且没有脑子,才会被李嘉年骗,但是想起她那个周六清晨又害怕又勇敢的样子,又陷入混沌,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现在大致明白了,她会害怕,但也很勇敢,对立但不矛盾。

    退一万步,她曾经在力不敌众的时候给出过真挚的关心,自己实在不该这样挑衅和吓唬她。不管李嘉年是以什么目的赶走了那群人,林彦景当时没有抱任何私心,仅仅是共情。

    “对不起。”他又郑重道歉。

    林彦景不理解他这种急转弯的态度,也不需要这种先冒犯后道歉的“诚意”,敷衍地说说没事。

    “现在我能走了吗?你觉得在校道上,你挡我绕的,好看吗?”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和那样的人在一起?”

    林彦景沉默一会儿,说道:“这些事不是一个原因或者一个冲动促成的,我也不想和你分享心路历程,只能说,他在别人面前是一面,我看到的不止这一面,而且他无条件地维护过我,就像那天一样。我不想多说了,你如果不是做人物专访,就到这里吧。”

    黄启宇没有得到想听的答案,但也不想多问了,喃喃道,“虽然你在绕弯子,但一句换一句,他可能确实有点在意你,你们贪恋爱的事,他跟谁都没提,应该像你说的一样,是为了维护你。”

    “你不用害怕,我始终感激你,我之所以知道,只是之前在新叶奶茶店见到你们,没有别的龌龊原因,你们还挺低调。”

    “但话说回来,我还是很厌恶他这样的人,自视甚高,隔岸观火,在我眼里,他不比那些动手欺负我的人好到哪里去,所以才困惑,一个救了我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欺凌过我的人。而且,我觉得他跟你从根源上就是不合适,他走了挺好。”

    林彦景忽然被他纠起一大片关于李嘉年的回忆,情绪开始蔓延,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只是说,“不用想这么多,我们还没有熟到可以互相给建议的地步。”

    黄启宇走了,林彦景回到宿舍,把带来的零食分给舍友,就上床休息,躺下后,她还在想黄启宇说的话,又陷入回忆。

    他是除余舒云之外,这段时间唯一一个和她谈到李嘉年的人,他的一字一句,都在重复验证过去的存在。

    回忆真的是黑洞,养人也吃人。

    不知道李嘉年到了芜原过得怎么样?年后开学会适应新学校吗?之后会习惯和妈妈在一起的生活吗?

    没有入场券,林彦景只能想象,甚至不敢多想。

    又过一周,期末考试到了。

    虽然是大考,可是荆泽中学的气氛远没有期中考试时紧张,可能因为期中考试是一场联考,没那么难吧。

    期末考试急匆匆地结束了,大家都开始在宿舍清理东西,教室也做了大扫除,寒假到来。

    林业生开着那辆车身色有些褪掉的老车,带着林彦景的妈妈和弟弟回家过年。

    年年相似,热闹蜂拥而至,逐日退去。

    高二下学期紧张了很多,林彦景依旧是教室里晚上十一点左右锁门离开的那一位,但是回家的频次减少,因为年级组建议实验班周六上午进行周考,科目轮流排考。

    林彦景每一天都塞得满满的,没有空闲想生活以外的事情。

    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后,荆泽开始了毕业班暑期补课,林彦景这一年的暑假比以往的寒假还短,复习和考试是主要内容,其余都是配色。

    高三更不必说,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人人都知道这一年的艰辛。

    高三下学期,林彦景在连续两次模考考砸后,带着压抑已久的心事跑到阶梯教室外,蹲在玻璃窗下,抱着手臂大哭。

    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找吴延要来手机,吴延见她满眼通红,直接给了她,并说可以批她一节晚自习的假期。

    踌躇许久也没有给想要联系的人哭诉,只是拨通了妈妈徐燕心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徐燕心那边传来机器的嗡鸣声,加班使她陷入情绪冷漠,面对女儿的哭诉,她竟然生出一种厌烦,对于林彦景表现出来的、非常明显的祈求安慰的情绪,她只是说了句:“有什么大不了的,能坚持就坚持吧,不能就算了,哪怕高考考不好才严重,这算什么事情,退一万步,大不了就不读了。”

    林彦景几次张口想说点什么,最后闭着眼停止哭声,深深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电话被挂断后,徐燕心也有些后悔,她心知肚明,林彦景只是想要讨一句安慰,她作为母亲,怎么就不能软和一点?也知道林彦景是因为爸爸林业生不会给她安慰,才打电话给妈妈,自己怎么就不能顺她一下?

    但是覆水难收,有些疏离和失望的情绪在时间里没有被淡化,只是越酿越浓,徐燕心在多年后才明白这一点。

    林彦景点开一个聊天软件里的头像,输入又删除,反复多次,还是没发出去,只是不住地流泪。

    对话界面还留着聊天记录,是他们在车站穿着雨衣的合照,后面还有一张飞机舷窗的照片,时间都是2016年。

    已经一年多过去了。时间在虚拟的聊天界面停滞,在现实世界照常流逝。

    忽然,手机页面跳出一个对话框:

    “‘李嘉年’邀请你语音通话。”

    林彦景脑子空空,眼泪止住了,但是鼻子有些不通,还在抽泣,跟着潜意识按下接听键。

    两边都沉默很久,白噪音绵延不止,李嘉年先开口。

    “知不知道,聊天软件现在可以显示对方的输入状态了,说这么久,怎么不发出来?”

    林彦景不说话,被压抑的啜泣声依旧明显传到电话另一边。

    “为什么哭了?”

    “怎么了?”

    半晌,林彦景没有细说任何事情,只说心情不好。

    “现在好一点了吗?”

    “吴老师说,可以批我一节晚自习的假。”

    “那应该还有十几分钟,通着电话吧。”

    “好。”

    “你过得好吗?”林彦景才问。

    “差不多,和你差不多。”李嘉年沉默一会儿,想起什么,又问,“你同桌呢?”

    “小云暑假参加竞赛拿到了加分,这学期晚自习就不再来了,在家自学。”

    两人没再说什么。

    林彦景站在玻璃窗边,头靠在上面,盯着校外良友便利店发光的招牌,夏夜的热气袭来,她站得有些累,不顾脚边厚厚的积灰,坐在地板上,听着电子音里的寂静。

    电话那边有人在认真听,她无比庆幸。

    第一节晚自习的结束铃响起,李嘉年听见,随后开口,“擦擦眼泪,洗下脸,回教室吧。”

    “好。”外面人声渐响,林彦景没动。

    “林彦景,如果我们断联,会让你无处倾诉的话,食言也没关系,难过可以给我留言。”

    “不是无处倾诉,”毕竟白天上课时还有余舒云在,林彦景并不是无人可说,只是她也不想一直给一个人灌输负能量,原本想找家人说一说,结果闹了个笑话,“还是少食言的好,怕负不了责。”

    “都行,顾虑少点吧,你要是找我,我都在。”

    “好。”

    “挂了,开心点,回教室之后多喝水。”

    “嗯嗯。”

    林彦景整理好自己之后,到办公室还了手机,谢过吴延,又回教室开始学习。

    生活就在悲喜交织中流走,高中生涯也在倒计时中迎来结点。

    高考那两天,下了小雨,消了暑热,考生们也静了心神。

    林彦景在雨声中写完英语试卷的作文时,在心里感慨,这或许是过去十七余年里难得的眷顾,在她的高中时代将要落幕时到来,也算浪漫。

新书推荐: 和亲回来后 人形天灾五岁半 如何杀死灭世魔头[快穿] 他怎么爱上我了? 离梦很远的地方 春色满江南 昭昭明月照长空 穿进海贼王里把艾斯拐跑了 海姆达尔计划[悬疑] 我靠啃老啃小养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