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联

    2023年冬。

    大年初三,吃过中饭,林彦景窝在房间里看电影。

    回房间前,林业生喊住她,斟酌一会儿,似乎思考了一番措辞,然后依旧直接问她,要不要一起在客厅看电视。

    林彦景神情和脚步一起顿住,微微笑着答:“不了,爸妈你们看吧,我回房间休息。”

    徐燕心挂着笑走上前,也劝道,“阿妹,你总共就放十天假,陪陪我们嘛,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时间待在一起。额,人家说家和万事兴……”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啊……好,但是晚上再一起看吧,我现在有点事。”面对爸妈的热情,林彦景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林彦风吃过饭就在房间补作业了,难得认真,是因为还有一周左右他就要开学,也是为了争取晚上的娱乐时间。林业生对他看得很严,他也听话,挺享受先劳后逸的模式。

    在林彦景读高三的时候,林彦风也到了该上小学一年级的年龄。

    那个暑假,临近开学前,林业生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帮他整理资料,筛选合适的学校,办理入学。按理说,那会儿就该实现徐燕心所说的家和万事兴。

    只不过,那个时候林彦景提前去了学校,正在经历高三前的补课阶段。林业生夫妇辞掉南方的工作,带着满满一后备厢的行李,举“小家”归故乡。

    林彦风回来上学后,他们全家终于算是团圆,住在一个城市,起居都在同一屋檐下,但对林彦景而言,和此前分开没太大差别。

    ……

    晚上,一家人坐在木质老沙发上看电视,徐燕心时不时找林彦景聊天,林彦景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怎么热络,后来徐燕心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林彦景察觉到,说自己犯困,想上楼睡觉。

    吴晓英说了两声好,徐燕心没理她,林业生只是点点头。

    林彦风想和姐姐多待一会儿,借口说想让姐姐帮忙辅导作业,跟着一起去了。

    他拿着寒假作业,坐在林彦景房间的长桌前,见姐姐没有凳子坐,就把自己房间的椅子搬过来,安静地写作业。

    当年还在外地念幼儿园、只会在电话里撒撒娇的小屁孩,现在都已经念初中一年级了,林彦景都有些感慨,时间是躲在电话线里被人抽走了吗,还是在话筒里被压扁了。

    “姐,这道证明题我不会做,答案写的略……”

    林彦景愣了一下,笑他,“你真会挑,我就数学最差了。”

    “数学差……高考还能考120分的吗?”林彦风一脸幽怨。

    “只能说,高考是一场不可多得的眷顾,如有神助,考得还行。而且,其实我大学四年也不学数学,我这都大学毕业了,数学退化到原始程度。”林彦景叹叹气,一脸爱莫能助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啊,那你到底会不会这道题。”林彦风终于开始担忧自己的作业完成度。

    林彦景才认认真真地给他辅导,“逗你玩的,我大学在教育机构兼职的时候,还给高三学生补习数学呢,就你这点程度,我还是会的,实在不行,就先搜搜题,看懂了再教你。以后我不在,你也可以这样对答案,只要懂了就行,无所谓是老师教的、同学教的,还是答案教的,知道吗?”

    “知道了。”林彦风点头如捣蒜,心道这才是姐姐的真实面目——宽容且睿智。

    林彦风完成今天的任务后,获得了一份小奖励,林彦景打开笔记本电脑,允许他玩一个小时,自己窝在椅子上玩手机,和余舒云聊天。

    小云在读研一,寒假虽然放得久,但是要准备论文和项目,有时候在外面放肆玩乐,有时候又窝在家里看文献,查资料,每每陷入焦虑,都要找林彦景哭诉。

    一晃六七年,林彦景和余舒云的位置好像互换了,知心大姐姐变成了林彦景,而余舒云变成了那个在多彩生活中患得患失的小女孩。

    林彦景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抚好,让她今天先扔掉学习,索性在剩下几个小时里面放空一会儿,余舒云说要去看两集《名侦探柯南》挽救濒临崩溃的心灵,林彦景催着她去。

    正准备退出微信,回到手机主界面时,手机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警报大作,又好像谁给了仓皇暗示,怕人看不见。

    一瞬间,林彦景以为自己看错了,握住手机框的手指紧紧向里收着,生怕握不住。

    屏幕中央的头像是她多次点击又不敢点开的那张图片,头像下方的简介是她在心里默念多次的名字。

    有些人,林彦景刻意避免提及,但又总是不自觉想起。将近七年时间,林彦景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相比三个月实在太久,久到让人产生错觉,好像遇见都是假,离别才是真。

    林彦景滑动接听键,把手机贴近耳边,听到手机那边传来呼吸声和风声。

    “喂?”林彦景声音里夹杂着几分试探,李嘉年打电话来,代表着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但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边沉默许久,才传来疲倦的声音,说话的人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

    “林彦景。”

    “嗯。”

    “在听吗?”那边又问了一遍。

    “在的。”

    李嘉年在深呼吸,在叹气,低着头,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眼神失焦。

    林彦景大致想象得到。

    “怎么了?”

    对面传来似有若无的环境噪声,但李嘉年一直没出声。

    她不急,无声地等着,看了眼林彦风,招手示意他带着电脑回自己房间玩,指了指手机听筒,表示自己有点事。

    林彦景虽然疑惑,但点了下头,离开了她的房间,帮她锁上门。

    “我外公走了。”他的语调沙哑又徒然,满是失落,“这三天已经陆续下了七次病危通知,我就在旁边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愣着坐在椅子上,呼吸都停了几秒钟,明白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什么程度的悲恸。

    “节哀,”林彦景来到窗前,风拂过来,她往外倾了倾身子,“我能做什么吗?”

    “不用做什么,接着电话就行,我就想……找人说话。”

    “你妈妈呢?”

    “她不在这边,很难过,情绪过激,被她男朋友带回房间休息了。”

    “你现在在哪?”

    “在芜原,家里,客厅,沙发上。”他说得很慢,停顿很多。

    “具体是什么情况,可以说吗?”

    “阿爷……他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走了,走前一周他都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人已经没有意识了,一直没醒过来,再接着……器官一个个衰竭。生命体征完全消失后,医院联系殡仪馆的车来接的,然后……然后现在的话……现在也在家。”李嘉年盯向客厅一角。

    “节哀。”林彦景又说了一遍,“最近很辛苦吧,你、你妈妈、还有外公,都很辛苦吧?”

    “有点。”李嘉年的声音微微颤抖,“其实阿爷已经住院半个多月了,之前是因为突发心梗,我不在家,我妈叫的救护车,刚开始那一周还偶尔会醒,只迷迷糊糊说几句话又昏迷了,后来一直没清醒过。”

    “我陪床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醒了,我靠过去,听见他说难受,说想……想直接早点走了,然后又没有声音,医生和护士赶过来的时候,他又陷入昏迷了。他好虚弱,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虚弱……”

    “这几天,医生每下一次病危通知,我心里都揪在一起,我不知道阿爷想让我怎么做,他说想早点走,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一定是最痛苦的,但他什么也表达不了,就这样熬着,然后熬不下去就走了。”

    他说完这些,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话有点多,情绪泛滥……”

    “没有,每一句我都在听。你外公走之前,过得好吗?”林彦景温声问。

    李嘉年想了想,翻着回忆说,“他自己的生活……应该还算不错,来到这边,适应得很好,比我适应得快。他……每天都过得很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去花鸟市场、人民公园、植物园、书店、商场,有时候我不在家,打电话给他,他也说在外面。但是,他走得太突然了,我觉得没有着落,你说……他会不会也没有做好准备?”

    “我不知道。可是接受离别是很残忍的事情,你可以多给自己一些时间,也可以宽慰一下你妈妈的情绪,有很多美化死亡、美化离别的劝导,这些话我就不说了,能接受的,会过去的,对吗?”

    “嗯。”李嘉年长舒一口气,“都说良言逆耳,你讲道理怎么还挺顺耳?是因为你在哄我吗?”

    “不是,没骗你,是我比较会说。”

    李嘉年在对面轻笑,不置可否。

    “我在窗边,外面没人,风很大,路灯都亮着,灯柱上挂了红灯笼,光源里还是有灰尘。”

    “它们也是在排舞台剧吗?”李嘉年想起了当年,多年前也有类似的对话,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林彦景给他描述的场景。

    “或许吧,但是——也可能在拍短视频。”

    李嘉年又笑了笑,随后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很长很长一段话:“我总感觉,自从阿爷跟我讲了要离开荆泽这件事情之后,我心里就一直有缺口,外公心里应该也有些疙瘩。所以那几年,我们之间的气氛也不像以前自然了,当然也相处得很和气,过得也算顺心,但是总觉得多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刻意的关心,过分的体贴,好像是承托我们关系的大石头,但也变成了负担。这几年,阿爷的身体有不少问题,大大小小的,常去医院,胆囊结石、高血压、关节炎等等,头疼脑热也有,总之在迅速衰老。我没离开荆泽的时候,就想过了,他这么急着要出去,可能就是预料到了,后面的身体状况会急转直下,所以他要去见他想见的人,也就是我妈,去做想做的事,就是撂下所有担子去休闲,还有离开这个待了几十年的地方,去远方,刚刚好我妈就在远方,刚好那里繁华热闹,万物都是新的,也没有任何过去的影子,所以他才那么想去,甚至有些顾不上我。所以这几年,我也是想着,干脆当作放逐我自己,只要他开心就好,他给予了我人生的起点,给了我非常重要的一段。没有外公,我的人生或许不足以成为人生,事到如今我能做的实在有限,顺着他就好了。至于其他的,那时候我真的无所谓了,可是……我只是觉得,遗憾都留给你了,很抱歉。”

    林彦景不接受他自我惩罚一样的道歉,只是发问,“李嘉年,这几年,过得好吗?”

    两个人都很喜欢偏题,很喜欢答非所问。

    “你这么问的话,我会说还不错,但实话是一般,来到这里之后,就没太认真感受生活好坏了,就这么过着,在私立中学读完高中。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这里冬天很长,风雪缠绵。不过,没人知道我以前在学校还挺混蛋的,最后我就这样像隐形人一样毕业了,后来又找了个很近的学校,读了三年专科,又毕业了,那个学校设置了本科和专科两个学部,我念了一个很多人选的工商管理专业,因为学校声誉不错,所以也找了个工作,不对口、一般,但也做到现在了。汇报完毕,你呢?和之前想象的一样吗?”

    他说的是看日落的那天,林彦景看着晚霞说出的向往。这么多年不见,当初的想象变成现实了吗?

    “也还行,差不太多……又不太一样,我在南方念的大学,是我能考上的学校里,比较好的一所,但是现在学历贬值了,找工作还是会碰壁。噢对,因为一些原因……没有读研,课程大二下学期就修得差不多了,大学期间找了不少兼职,后来也一个人去实习,做了挺久,总之现在还是在工作了,工作……也是一般吧,能接受,所以年后还是回去这个公司上班——”林燕彦景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个枯燥乏味的故事。

    “林彦景,”李嘉年边听边想象,但愈发不满,所以打断她,“我们从今天开始恢复联系吧,好吗?太久了……”

    林彦景没理他,摇摆不定,进退两难,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如果你过得还不错,我不想搅乱的你生活。荆泽……太远了吧。”林彦景答非所问。

    十六岁的时候,他们觉得芜原很远,二十三岁时,荆泽又开始变得遥远。

    “我过得不好,你也过得勉强。”李嘉年揭露两人之间半遮半掩的假面具,“我的生活迫切需要新通道,我迫切希望和你重新建立联系,我迫切地想见你。”

    “行吗?彦景。”他再问一遍,暴露所有的脆弱感。

    “好。”林彦景没怎么犹豫,很难抵御他的示弱,就这样答应。

    电话挂断后,林彦景还在窗边吹风,脑子里满满当当的,林彦风敲门进来,见她脸色有些沉重,一边放下电脑,一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在想事情。

    林彦风知道她有心事,但不想说破,换着法问:“姐,你刚刚在和谁打电话啊?好像是挺重要的人,所以会牵扯你的心思。”

    小孩子也很懂察言观色,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是很特别的人。”她坦言。

    “细说吗?”林彦风掩饰不住关心和好奇。

    “会有机会的,以后跟你说吧?”林彦景现在不想说,但也不想和他绕弯子。

    “好,你开心就最好了,我老是觉得你的心悬着,一点都不开心。”林彦风说着说着,自己觉得有些委屈。

    林彦景觉得他好笑,拍拍他的后背说:“诶,你扁着嘴干嘛?好,我以后尽量开心得真实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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