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大年初七，1月27日，林彦景中午离开荆泽，傍晚到达罗曼市。

    罗曼市是林业生和徐燕心漂泊了很多年的地方，他们在这个城市的许多个角落安顿过，在这里谋生，然后攒下一点财富，再转移到荆泽的一个小地方，以后离家为代价来养家。

    为了安排林彦风上学的事，林业生和徐燕心结束了南漂之旅。

    一方面是年纪大了，倦鸟归巢的心思越来越重；另一方面，吴晓英苍老了不少，自己顾好身体已经是首要大事，除了料理一日三餐，没法把林彦风照料得很好。

    话说回来，林彦风也确实没有林彦景省心，放养是不行的，再者，十余年过去，上一辈的教育观念也都变了，不愿意让林彦风变成留守儿童，或者说，他们已经在林彦景身上看出了一些远离儿女的后果，想在林彦风身上进行查漏补缺，不想重蹈覆辙。

    他们似乎总是没法和林彦景同频，在多重意义上都有错位，即使强行制造亲昵的氛围，效果总是勉强。

    从前，他们背着包袱去他乡，她在故乡；到后来，他们拉着行李归故里，她又去外面闯荡。

    他们对于亲子关系的渴求，也很不凑巧，林彦景需要父母的呵护，羡慕别的小朋友时，他们被外界的压力拉扯，没有余力回应；当他们渴望女儿的亲昵时，她偏偏又已经从满怀期待的小棉袄，变成一位成熟疏离的内亲。

    有时候，他们也有些不满，不满林彦景的冷漠，不满她的不体谅，觉得她有些得理不饶人。

    林彦景看在眼里，埋在心里，不想摊开，也不想解释。

    总而言之，亲情有时候也是别扭的，外人看来或许毫无间隙，实际上充满区隔。

    林彦景倒不像父母那样纠结，她已经习惯。

    第二天是公司正式开工的日子，她提前一天到出租屋，简单打扫了一下，从衣柜找出睡衣，准备去洗漱。

    高铁转地铁，五个多小时的车程令她有些疲倦，身心都需要待机充电。

    “我到渝庄了。。”她给李嘉年发微信。

    “好。”几分钟后，李嘉年回道。

    洗过澡后，林彦景点的外卖也到了，她有些饿，囫囵吃饱，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玉米汁，感觉精神气足了一些，收拾垃圾的时候，李嘉年打来了微信电话。

    “喂？”林彦景现在接他的电话已经非常自然，仿佛久不联系只是一场假象。

    “吃晚饭了吗？”

    “刚吃完，在收拾外卖盒子，你的电话好像有点不是时候。”林彦景打趣道。

    “现在开始嫌弃我的电话了，那我挂了？”李嘉年嘴上逞强，笑意却顺着电话信号传过来。

    “行啊，那我挂——”

    话说一半，李嘉年就打断了她，“不行，别搞，别挂。”

    “你不是已经复工了吗？怎么还有时间打电话，偷懒啊？”

    “下班了，在路上，走回家。”

    “哦，我们这种六点半下班的人，确实不太能理解五点半下班的快乐。”林彦景怪里怪气地说。

    “确实，但我们这种八点半上班的人，也不太懂九点半上班的人的快乐。”李嘉年学她的语气，原原本本地回答，“都是社畜，还比出优越感了，怎么回事？”

    林彦景不说话，一味地笑，笑着笑着又叹气，“唉，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还能这样调侃打趣，就像……最佳损友一样。”

    “你居然没想过？我不知道想了几百遍了。”他更加怪里怪气。

    “听不懂的一律当成诡辩。”

    “不承认的一律当成默认。”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李嘉年那边忽然变得安静，似乎进入了新区域，没再听见车水马龙的嘈杂声。

    他坐在小区公园里，看着树冠下明灭的灯光晃来晃去，“林彦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征得你的同意。”

    “你说。”她仰面横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我想，我们能不能重新……”

    “别想，不能。”林彦景拉长语调，放缓呼吸。

    他俩也不是急性子，但都很爱打断对方的话，好似对方肚子里的响虫，字字句句都提前预览了。

    “为什么？怎么了？你有对象了，看不上我了？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了，我来晚了？”李嘉年话里的沮丧藏不住。

    “你去编故事吧，真的。”林彦景笑他，全然不顾他的紧张。

    对面似乎当真了，一言不发。

    “李嘉年，你在偷偷抹眼泪吗？”

    “……”他无语，“没有。”

    “我的意思是，等重逢，再复合吧。”

    李嘉年松了一口气，“你这么看重仪式感啊，那我当年这么草率地告白，你就答应了，是有点占便宜的意思。你不是一直憋着，等现在给我来一记猛药吧？”

    “我没那闲工夫搞这些七弯八绕的心思，停止你的造谣。”林彦景翻个白眼，又用有些落寞的语气解释道，“我就是觉得，见面的时候，会真实一点，现在……总觉得有点不真实，我怕……总之我们把欣喜攒到那个时候吧，都这么多年了，不差这几个月。而且我们之前好像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当过朋友，好像关系越级了一样，从同学到情侣到前任……再到久不联系的旧人，跟拉了进度条似的，缺的那些过渡期，就这段时间补上吧。”

    李嘉年听她三两句说完过去，心里酸酸苦苦的，还是撑着脸面装幽默，“懂了，就是想憋个大的咯。”

    “少自恋了，可不可以？”

    “行，不过你提醒我了。这名不副实的朋友做不了几个月，我很快就辞职，年会结束，2月6号工资发完，就离职。”

    “嗯？离职？为什么这么突然？”

    “没有，其实并不突然，就是觉得一切都很合适，该离职了。”

    “说具体点，李嘉年。”林彦景语气中略带警告。

    “掏心掏肺地跟你说吧，其实十六岁以前，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主要是仗着我外公，十六岁那年遇见你算是各种开窍、各种收敛，多的不说，但是后面来这么一出，真的够了。我一度觉得生活是一场骗局，先给我布置一个非常美丽的假象，等我沉迷了，就给我撤走。那我顾东就没法顾西，别扭难受死了还得忍着，因为我外公需要绚丽的人生结尾。不管我多混蛋，也是人不是畜生，有时候还是得体贴一些。再者，现在我外公又走了，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算灾难还是解脱。但你那天的话点醒我了，左思右想，他离开前，确实没什么遗憾，那我这几年没白费。简单点说，我渐渐开始以为，往后人生不会再有你的时候，我更加坚定人生是一场骗局。可是现在，我觉得人生更像是一场戏剧，起码苦情那部分写完，剩下的，我自己来写。”

    没等林彦景答话，李嘉年接着说，“我确实话痨，可能你是我的话痨开关吧。我就是想说，我不想浪费时间，不想纠结，我想见你。”

    林彦景消化完他的一番讲述，问道：“骗局和戏剧，不都有造假和虚无的成分在吗？”

    “不一样，起码笔在我手上。”

    他现在似乎有一种绝不退缩和妥协的劲，推着他去构建和争取，不允许他再浑浑噩噩，更不允许他选择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