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似乎要把这顿电话粥熬得融化冒泡，在里面加入各种私藏已久的情绪和爱意，让饥寒交迫多年的彼此都一次吃饱，最好餍足、依赖、成瘾，再也戒不掉。

    “行。”林彦景纵容他肆意描述，自我为主，弯着眼尾问他，“具体怎么打算？”

    李嘉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正面回答，神秘兮兮地问，“我得确认一件事，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

    林彦景直言，“入职之前很期待，也算是过关斩将，三面之后才拿到offer，但是真正踏进来才发现，工作不只是工作，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不过就这样吧，能忍则忍，不能就跑。不到万万忍不下去，我不会考虑跳槽，因为我实在渺小，也很无能。”

    李嘉年听到她的自嘲，有些不忍，又下定决心，像颁发大奖一样，宣布他的打算：“所以，我的打算是——先去找你，然后一起回荆泽。”

    林彦景有些晕乎，为他的决心而震撼，又为他的果敢而感动，但也担心他是兴致上头，一时冲动。“芜原呢？不管了？”

    李嘉年实话实说，“这里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容器而已，我在方盒子里打转，现在我没有牵挂和舍不下的人了。我要出去。”

    “那你妈妈呢？”

    “傻瓜，你以为十六年没怎么维系的关系，靠来迟的七年，就可以培养出浓厚的母子情吗？说到底，我和她始终是陌生的血亲，只是可以平平淡淡共处的关系，她不渴望儿子的依赖，我也不奢求母亲的关怀，我们不撕破脸但也不越界，平衡点是我外公。”

    “这样吗？”

    “嗯嗯，前几天我刚知道，外公早就立好了遗嘱，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我妈妈，荆泽的房子留给我，存款也给了我一小部分。当然，他的财产给谁都好，我那会儿就是一个凑合活着的心态，不在乎这些，现在也不在乎，至少我自己养活自己早就足够。外公很爱他女儿，可能是因为我外婆走得太早了，他的想念和爱都倾注在我妈身上，把财产留给她，算是为她留下保障吧。但我妈和我，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之前她都把事情做绝了，再怎么样其实也无所谓弥补，她懒得费劲，我也省心，可能已经过了最需要母爱的时期。”

    “她过得好吗？”

    “挺好的，她也不是感性派，其实可以接受我外公去世这件事，难过和不舍肯定是绵延很久的，但我外公也快七十岁了，少年和青年时期那么操劳，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慢慢接受就好。至于感情，她一直被很多人爱，又很自由，有时候，我也会站在她的角度想想，放弃我去换几十年的自由，其实不亏。别人的看法又不会时时刻刻跟着她，她自己满意就好，这样想的时候，我忽然就可以理解她。”

    “那……”

    “哎，你别瞎想，我不是以前那个因为她当年只想见我外公、不想见我，就伤心得抹眼泪的人，我都二十三岁，马上二十四了，不再十六岁，雨季难再来，懂吗？”

    “行吧，我不是怕你难过嘛。”

    “我不难过，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诶，说起来，我们倒像是不熟一样，做朋友的，是不是得知道彼此生日啊？”林彦景忽然问。

    “说到一个大重点了。我们的生日都在夏天，过去二十年唯一的三个月交集偏偏都在秋冬天，真是不巧。”

    “那有什么，反正现在就是自由的大人了，可以一起过生日，现在知道也不晚，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在夏天？偷偷查我了？”

    “高三的时候，偷偷摸摸翻过你的社交留言板，看到上面有人给你留言生日快乐，7月27日，是你同桌留的吧？”

    现在两个人提起那七年，倒像是旁观者讲故事，还能笑谈，尝到重逢的甜头，就有勇气试着将一切离别的苦涩释怀。

    “对，还挺聪明。但我不知道你的啊。”

    “哎，我真惨，都没人去我的留言板留言。”

    “别装，直接告诉我。”林彦景不吃他这一套。

    “6月22日，夏至前后，人间好时节，可好记了，你现在就记住，快点。”

    “记住了。”

    李嘉年起身，踩了踩地上的树枝，满心欢喜地说，“我已经开始期待和你见面的场景了。”

    “我说真的，李嘉年，你现在真肉麻，比你七年前的情书还肉麻。”

    “七年前我还小啊，那会儿还比较害羞，以后我说不定可以给你写一封文言文情书。”

    “行吧，我等着。”

    “说正事，如果你工作也是凑合干着的话，要不我们一起回荆泽吧，你别打断我，我先说完。”

    林彦景忍不住笑，“好，你说。但我先给你透个底，就是我可能没什么钱啊，回去不知道能不能撑住，之前的工资交给爸妈了，原因别问，问就是羔羊跪乳，乌鸟反哺，求个心安。所以平常时候，剩下的只够自己租房子过日子，而且……图书编辑的工资也不算优越，回去之后怕无法支撑，也怕影响你。行了，我的顾虑告诉你了，你直接说完吧。”

    李嘉年听清她的顾虑，但仍然觉得可行，继续说道，“我想回去开个书店，和你一起经营。我有钱，总归比你多工作一年，不用交房租，生活成本很低，攒了大几万，我外公给我留了一些，启动资金一定是足够的。本来在这里工作，就是抱着无感的心态，离开这里无所谓。至于我外公，我想他更愿意留在这里，不论是什么形态的留下。我妈呢，她有她的生活，刚刚已经说过了，所以问题只是如何经营不亏钱。”

    “你想开怎样的书店呢？”

    “形式普通一点，但内容特别一点。”

    “主题书店吗？”

    “不算，和普通书店差不多吧，要有购书区，还有阅读区，再加一个文具区，最重要的是还要多一个读书交流区，还要有一个库房和小办公室。将来你在读书交流区工作，我在书店前台工作。总体的经营方面呢，你负责策划，我负责执行。怎么样？”

    “听上去还不错，那你是老板，我是员工咯，你给我发工资的话，我可以少收一点，毕竟回家也算我的愿望，现在似乎是挂在你种的许愿树上了。”

    “不，我想的是，我们两个，是唯二股东，领一样的基本工资，每月都一样，到年底再分红，到时候找一个兼职的财会帮我们理账。不过，刚起步的时候，需要申请营业执照，还要获得从业人员合格证明，各种登记注册的手续需要一些时间精力，就会有一两个月的收入空白期，但问题不大。我要确定，你觉得怎么样？会有压力吗？如果有的话，我就先回去处理，找以前外公的朋友帮帮忙，等我弄好你再回来一起参与经营。”

    林彦景十分动容，他怎么想得这么细致了？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想了多久？李嘉年的认真程度令她吃惊，也抛掉了各种顾虑。

    “这样啊。”

    “嗯，你怎么想呢？”李嘉年咽了咽口水，等她的答案。

    “那就看你的安排吧，我这边是10号发工资，年后是离职高峰期，走完离职流程……可能是13号左右。”

    “好。”一切来得太快，太顺心，李嘉年倒有些恍惚，但很快恢复清醒，沉浸在开心中。

    “李嘉年，我想确认一下，你是有故乡情结吗？”林彦景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差不多，但我主要是有故人情结、初恋情结。”他直言不讳，像个意外得了高分的学生，开始分享得分技巧，“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以后做的事吗？你当初说，听上去像是大人的恋爱清单。”

    “记得。”

    “虽然有些久了，但是我们现在是大人了，一天一天过，一件一件去做吧。”

    “行啊。”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似乎要把前几年的旧闻当成新闻来讲，填补一些空白，也让对方跨越时间感受自己的心情。

    电话一打就是两个多小时，林彦景催他上楼回家，说来日方长，以后再聊。

    当晚，林彦景就跟家里人说了打算回荆泽的事情，没有一五一十地解释，只说想要回去和朋友创业，主要出精力，仍然是上班的模式，不用出资本，所以不用家里人担心。

    林家三位长辈听完，心情很矛盾，怕女儿回来不稳定、不习惯，怕她创业碰壁，怕她走弯路，吃大亏，但又因为她离家近而开心，也确实觉得可能回家之后生活压力会小一些。

    林彦景又表示，每个月还是会交工资贴补家用，林业生有些听不下去，说了句“我们不是只在乎你给家里转多少钱”，被徐燕心拉着袖子叫停，林彦景一时语塞，只说这是自己的义务和责任，该做的还是要做。

    最后，林业生终于拿出了父亲的决断，“彦景，你想回来就回来吧，你还年轻，想做什么跟着你的心思去做就行，试对了就赚了，哪怕试错了，也有机会重来。我们帮不上太大忙，但是也不会给你添堵。假如在外面很辛苦，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尽力帮衬。”

    至此，林彦景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温声说道，“好，谢谢爸爸。”

    睡前，林彦景翻来覆去地回想过去几年，脑子里仿佛在放映慢电影。她在黑夜里辗转反侧，睁着眼睛思考，人生怎么好像就按下了加速键呢？

    度过了漫长而煎熬的一段时间，以为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到后半生，或者会同步到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可是有个人忽然出现了，他曾经离开过，灰心丧气离开，现在又回来了，而且仿佛带着魔法药水，带着智能开关，带着各种充满特效的工具，一下子就让人生之路改辙易弦，也让她有了勇气和自信去直面生活中的悲喜，不再麻木茫然，不再逃避。

    不知道李嘉年怎么想，但对她来说，眼前一切，都是意料之外，也是惊喜突现，更是不容错过的节点。

    如果真像李嘉年说的，人生是一场戏剧的话。现在的情节好像是，两人多年跋山涉水，原以为是南辕北辙，苦行僧一样，都不敢贪心期盼，灰心赶路之余却忽然会合，撞上彼此。

    惶惑之余，他们盯着去路和来路，才发现，已经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