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重兵把守,雨刚歇了,四周弥漫着一股潮湿泥泞的气息。
不多时,远处跑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什么人!”
士兵冷声质问,那人从怀里逃出一块令牌,守门的士兵面色大变,接着换上一副恭敬神情,缓缓道。
“属下见过张大人。”
“嗯。”
漆黑的人影正是做了乔装的张文青,他身上穿着被雨水打湿的内侍衣服,像是刚从什么地方跑出来,靴子上沾染了泥泞。
“殿下可在里面?”
士兵点了点头,张文青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戴着疤痕的面容,他点了点头,抬步走了进去。
内室里,燃着安神的香料,烟雾缭绕,徐徐升起,桌案前,一袭白衣的男子手持狼毫,正不紧不慢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男子眉间浮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淡,手腕处盘着一串佛珠。
手心的狼毫在宣纸上游走,红色的朱砂轻轻圈起了那一个“杀”字。
仿佛执掌生杀予夺之人落下定人生死一笔,良久后,如细珠般的声音泠泠响起。
“信,送到了?”
张文青自然而然走了过来,拱手作揖道:“回殿下,谢姑娘应当知道殿下还活着。”
白衣男子正是大懿十四年染病身亡的皇太子——沈洵。
此刻他本应该化作一枯骨,却安然无恙坐在此处,足以见得,当年之事,另有玄机。
沈洵轻轻点了点头,他身上有股温和与冷漠的杂糅气息,微笑时,能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垂眸后,又让人觉得冷淡至极。
须臾,他停笔,负手站在窗前。
外头月色婉约,细雨洗涤过后的天际似乎异常澄澈干净,忽然,窗边正盛开的一株海棠花娇嫩柔软,他垂下眸,伸手拔了海棠的根茎。
半晌后,他意味不明勾起了唇,喃喃道。
“晚晚,孤回来了。”
*
“后日戌时,城外破庙。”
这八个字如同咒语一般,扰乱了她平静安宁的心情,这一晚,沈肆没有出现在琉璃殿,谢琉姝写了许久的字,却始终静不下来。
因着心神不宁,她早早沐浴后,便歇了下去。
谁知这一睡,竟让她梦到了当年的光景。
大懿十三年的冬天,飞雪漫天,满城素白,出行很是不便。
除夕宫宴,她作为准太子妃出席,本该与太子一同出现,却没想到户部侍郎临时将太子叫走了,她只能独自一个人前往苏太后那里。
彼时苏太后还是先帝的一个嫔妃,仗着家中势力,又抚养太子,身份显耀,她一心想让苏雪容成为未来的皇后,对她多加刁难。
从寿安宫里出来后,谢琉姝独自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她步伐有些缓慢,并不如来时那样轻快自然。
方才苏太后嫌弃她规矩学的不精,特罚她在殿里跪了半个时辰。
若是两年前,谢琉姝自然不可能会这样唯命是从,只是这两年在京城里日日谨小慎微,渐渐磨平了当初恣意之气。
苏太后是刻意刁难她,目的就是要她当众出丑,她配不上太子,整个盛京,怕是没人能觉得她配的上太子。
太子殿下清风朗月,如芝兰玉树,遥遥不可攀,而她,粗鄙无礼,不懂诗书,尽管她努力想往大家闺秀方面去学,在她们看来,她仍旧是上不得台面。
为了能让父亲与母亲满意,她开始拼命学习,每次有了长进后,才能在父亲眼中瞥见满意的神情。
唯有一人,从来没有嫌弃过她。
彼时的谢琉姝是真心感谢沈洵,只有在他那里,她才可获得片刻自由,不需要考虑外界的声音,也不需要去想今日做不好会怎么样。
因为沈洵永远都只会用一种温和的声音对她说。
“晚晚,你已经很好了。”
谢琉姝茫然的走在这条长长的宫道上,心中烦杂的想着,似乎除了沈洵,再没其他人夸赞过她。
谢理只会不断逼迫她,就算她做的极好,他也只是淡淡颔首,说一句明日继续。
她叹了口气,抬眸望向漫天的飞雪,忽然停下了脚步,接着她转过身,身后留下长长一串的脚印,皆是她走过的痕迹。
谢琉姝默了片刻,伸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眸,她说不上来是为何伤心,只是觉得心口闷闷,一种控制不住的情绪在不断翻涌,接着她闭了闭眼,才没让泪珠子落下来。
她刚一转身,便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胸膛,馥郁沉香气扑面而来,她抬起眸,撞入一双温润的瞳孔里。
“怎么了,可是母妃欺负你了。”
沈洵站在她身前,正一脸心疼的看着她。
“……不是,贵妃娘娘没有欺负我。”
谢琉姝垂下眸,小声说着。
沈洵轻轻试去她眼角的湿润,解下身上的白狐裘披风,系在她身上,语气放柔,“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些,生病了怎么办。”
“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从来不用说谢这个字。”
“晚晚,你要记着,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未来,你会是我的妻,与我一同携手之人。”
细雪落在他的眉间,那一刻谢琉姝忽然觉醒,先前所有的苦楚似乎都是为了现在的幸福,她并没有他说的那样好,可他却是她心中最神圣般的存在。
梦中场景纷乱变化,忽然又回到了大懿十四年的三月。
太子沈洵,奉旨南下,本是去治理水患,却突然染了重病,后来更是一病不起,身子日日消瘦下去。
后来再次相见时,她哭着跪在太子床榻前,那时候的沈洵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却仍旧像当初一样,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湿润,温声安抚。
“晚晚,别哭了,哭了就不美了。”
这样一个从始至终都光风霁月,无半点私心之人,却一次次对她包容放纵,她很愧疚,那段时间几乎日日跪在佛寺里,请求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
可她的祈求没有得到上天回应,大懿十四年的六月,沈洵仍旧离开了。
而现在,本该早就入土为安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世间,她心绪烦杂,脑海里的场面不断变化,一会儿是沈洵温和清俊的面容,一会儿又是沈肆被暗算后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几乎能确定,那一日刺杀沈肆的幕后之人,与沈洵脱不了干系。
她只是难以接受,记忆里的那个温润有礼的郎君会变成如今藏在背地里的人。
梦里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四周新鲜的空气渐渐淡薄,她挣扎不得,渐渐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响起熟悉的声音。
“娘娘一直昏迷着,这药也喂不进去,可如何是好。”
“要不要派人再去请一次太医,毕竟都过了半个时辰,娘娘还未醒。”
“……”
两个侍女的谈话声越来越小,似乎正在渐渐往外走去。
谢琉姝费力的动了动手指,才发觉她能控制自己都身体了,旋即,她睁开眼眸,终于瞥见了明亮的天光。
“娘娘,您醒了!”
一个侍女见状,忽然欣喜的喊起来,紧接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脸上皆带着关心的神情。
谢琉姝蹙了蹙眉,疑惑的问了一句。
“我这是怎么了?”
“娘娘,您昨日夜里忽然梦魇了,哭泣不止,奴婢进来一看,才发觉您不知何时发烧了,陛下昨夜在这守了您一晚上,方才早朝时才离开。”
“他来过?”
谢琉姝眼底划过一丝意外,发烧?
想来是昨日傍晚时候受了些风寒,她本来没有在意,却没料到昨夜竟发起了高热。
“奴婢昨晚去请太医的时候,恰好碰上了钱大人。”
青双将昨晚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便下去给她熬药了。
谢琉姝抿唇,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怪不得昨晚隐约感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她以为是做梦,结果原来是沈肆。
而她昨晚做了一夜的梦,梦中却都是另外一个人。
思及此,她捏了捏眉心。
不多时,青双将刚熬好的药端了进来,恰好这时,沈肆也进来了。
他似乎是刚下了早朝,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眉间藏着一抹疲倦,想来是昨夜一晚上没睡。
“晚晚,感觉好些了吗?”
谢琉姝抬眸看他,沈肆的面容似乎与沈洵渐渐重合在了一起,她瞥见一双极其温润的眼眸,良久后,她不着痕迹低下了头,小声说着,“好多了。”
沈肆点点了,似乎没察觉出她的异常,他用指尖拨开她垂下的发丝,语气温和道:“是朕不好,这几日朕疏忽了你,等过完这一阵,朕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哄小孩的语气,若是往日,谢琉姝一定会反驳他,而现在,她实在没什么心思与他玩笑。
她弯了弯唇,柔声笑道:“陛下决定就好。”
沈肆吻了吻她的眉心,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才暂时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谢琉姝连忙走下床去,从妆奁里拿出那封信,在火上燎了一下,随意扔进了铜盆里。
做完这些后,她心慌乱不止。
方才在沈肆面前,应当没有露出破绽吧。
她不是有意要瞒着他,她只是没想好,此事该如何对他说。
另一旁,沈肆刚回到乾明殿,方才温和的面容消失不见,面上倏地布满阴沉。
脑海里不断回响昨夜她口中的呢喃。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忘不了他吗?
沈肆负手立在窗前,眉间一寸寸被阴翳覆盖,良久后,他忽然唤道:“来人。”
“秘密监察琉璃殿,朕要知道,皇后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暗卫应了一声,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窗外,忽然掀起一阵疾风,树叶被吹的簌簌作响,沈肆的眼底,却凉寒一片。
“晚晚,不要让朕失望。”
风将他的声音带走,只留下一声无奈的长叹。
若有一日,她执意离开,那他还能阻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