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急风高,一辆漆黑低调的马车缓缓出了京城,姮安按照信上所指引的方向,来到郊外一座僻静的山庄里。
门口的侍卫放人进来后,姮安抿了抿唇,一抬头,看到承羽俊美柔和的眉眼。
刚要唤出口的一声“王兄”噎在喉间,姮安眼底闪过一抹警惕。
承羽一袭浅碧色长袍,眉间和煦,听见动静,他唇边浮着一抹笑意,嗓音沉沉,“不是说要让王兄接你回去吗?怎么,如今王兄来接你,你不期待吗?”
承羽的话实在太过寻常,姮安怔了一瞬,想起从前他也是经常这样打趣她。
熟悉的语气,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离过一样。
可是姮安知道,承羽已经不是以前的承羽了,她被困在云晟将近五年,承羽执掌月夷也将近五年。
五年,足够做很多事了。
“王兄,你会带我回去吗?”
承羽眼眸闪了闪,不假思索道:“当然。”
“王兄本来就是来接你的。”
外头忽然掀起一阵冷风,承羽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古怪,姮安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她弯腰咳嗽了一声,承羽下意识想去扶她,却被姮安躲开。
“王兄,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去,是吗?”
“王兄,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敬佩你,依赖你,可我没想到,你会亲手给我下毒。”
“为什么?”
姮安眼泪流下来,她再也忍受不住,那一日在琉璃殿,谢琉姝对她说,那药是一种慢性毒药,没有几年,是不会取人性命的,但若是药效发作,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就会立刻身亡。
而她三月前忽然患病,身子越来越虚弱,原来竟是药效发作。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王兄给她下毒的。
姮安不明白,从小到大,她的母妃虽不是他亲生母亲,却也尽心尽力栽培他,甚至临死前,还将自己嘱咐给了他。
他为何要对她下如此狠手。
承羽面色沉下来,他倚在窗棂处,唇边浮起一抹冷笑,“为何?”
“你应当去问你死去的母妃。”
承羽沉声,眉间冷漠的如同魔鬼,这一瞬间,姮安发觉自己从来没认清过他。
“那也是你的母妃,你怎可……”
“住口!”承羽声音狠戾下来,两道目光阴寒冷热,那一瞬间,姮安在他眼底看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
“孤的母妃只有一人,至于那个贱人,我恨不得她五马分尸,凌迟而死。”
“啪——”一声,姮安不可思议的望向他,室内寂静了一瞬,承羽偏了偏头,他周身气息变得可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五年不见,你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
“如今都敢对王兄动手了。”
姮安感到大脑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打了承羽,她居然打了承羽。
她仿佛陷入了自我纠结中,脑海里想起昔日承羽护着她,母妃嗔怪的模样,她从未想过,承羽对母妃的恨有那么深。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对你下毒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承羽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唤了一句,外头进来一个仆妇,她面容老态,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却恭敬唤道:“老奴给陛下请安。”
听见动静,姮安怔怔抬起眸来,不可思议的望向那个老妇,仿佛如梦初醒,“春兰姑姑!”
春兰这才注意到一旁站着的人,她似乎被惊到了,双目动容,却不敢看姮安。
“你来说,当年郑贵妃是如何对纯妃的。”承羽的声音沉冷,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春兰似乎有些怕他,身子不由自主发抖,她看了姮安一眼,终是破罐子破摔,颤颤巍巍道:“当年,郑贵妃嫉妒纯妃美貌,不仅找人凌辱了纯妃,还放火烧死了纯妃。”
春兰话音落下的一瞬,室内气氛似乎变了,承羽周身戾气增长,姮安则是不可思议的抬起眸。
“你胡说,我母妃那样好……怎么可能找人……”姮安闭了闭眼,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春兰哭诉起来:“公主,当年贵妃娘娘夜里睡不安稳,时常梦到纯妃来找她,这才抚养了三王子。”
当年承羽少不经事,又年纪小,恰好自己不能生育,郑贵妃以为他不记得母妃被人杀害,这才大胆抚养了他。
没想到,多年筹谋竟是引狼入室,承羽不仅记得母妃被害,还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郑贵妃在背后指使。
“所以是你给我母妃下毒的!”
姮安怔怔望向承羽,忽然明白过来。
承羽摆了摆手,春兰下去了,他视线落在姮安身上,看见她如此狼狈绝望,不知为何,明明是该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承羽心底,却掠过一丝复杂。
他点了点头,声音沉冷:“郑贵妃是我杀的。”
听见他亲口承认,姮安失神的瘫在地上,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美好环境里,母妃高贵典雅,兄长温柔和煦,从小她被娇纵着长大,性情高傲。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一直以来的美好都是假象,兄长杀了母妃,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她了?
姮安痛苦的闭上眼睛,倏地,一口瘀血从胸腔里咳出,她彻底昏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谢琉姝才有了意识,她感到四肢软绵绵的,浑身像是被泡在水里,虚浮无力。
眼睫颤动的那一刻,她听到有人声响起。
似是轻微啜泣,又带着一丝呜咽。
“娘娘还没醒吗?”
另一道声音响起,先前啜泣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摇了摇头。
紧接着来人轻叹一声,脚步又渐渐远去。
谢琉姝蹙了蹙眉心,想睁开双眸,无奈大脑昏沉沉的,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转醒。
“娘娘,您醒了!”
抽噎声戛然而止,一旁脸上还挂着泪痕的侍女错愕的看向谢琉姝,惊讶道。
刚醒过来的谢琉姝动了动手指,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寝殿,她记得,她刚排查完宫中内贼,便因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思及此,她抿唇,轻咳一声,询问,“我睡了几日?”
侍女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未开口,外头忽然响起几声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内室涌进乌泱泱的侍卫,身穿玄甲,手中拿着剑。
“大胆,竟敢擅闯皇后娘娘寝宫!”
谢琉姝眼眸微沉,一种不好的感觉涌入心间,果不其然,下一刻,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苏太后一身华丽宫装,走了进来。
“皇后?”
苏太后冷笑了一声,目光轻蔑的落在谢琉姝身上,“哀家今日就要废了她。”
“陛下不在宫中,你要谋反吗?”
谢琉姝眼眸明澈,声音沉冷下来,她凝视着殿内拥护苏太后的玄甲卫,眼底划过一丝寒光。
沈肆离开前,特地留了五千精兵蛰伏在皇宫周围,而眼前的这些人,并不是沈肆所留下的,思及此,她心彻底沉了下去。
苏太后既然能堂而皇之出入皇宫,那便意味着,外头出事了。
“哀家是太后,何来谋反之说,倒是你与皇帝,位分不正,才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
“你与他,倒不如做一对亡命鸳鸯,也算全了情谊。”
谢琉姝眼眸蓦然一怔,她这话是何意。
沈肆在前方抵御强敌,应当不会出现意外吧,苏太后定然是在随口乱说,谢琉姝咬了咬舌头,她不能让自己中计。
“娘娘。”晴翠挡在她的身前,眼底浮过一丝担忧。
谢琉姝心乱如麻,却强逼自己镇定。
“来人,将皇后关入大牢。”
苏太后冷冷吩咐,旋即便有人过来扣着她的手臂,“这天下很快便要易主了,哀家仍然是太后,至于你,死是迟早的事情。”
向是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苏太后忽然笑了两声,她拂了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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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昏暗潮湿的牢狱里,迎来了一个清丽柔婉的美人。
所有犯人躁动起来,不约而同看着那道身影缓缓向里走去,最终,在最里面的那间牢狱前停了下来。
狱卒回身,甩了一下手中长鞭。
躁动不安的声响歇了下去,狱卒冷厉喝斥了几语,所有囚犯都安分点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只是仍旧有一些不舒服的视线,频频朝着谢琉姝看来。
“娘娘,我们还能出去吗?”
晴翠缩在谢琉姝身前,小声缠着声音说道。
她是近来才到皇后身边伺候的,青双姐姐已经是掌事宫女,她负责谢琉姝起居日常,谁料三日前,娘娘突然昏迷,紧接着皇宫生变,原本已经出宫的苏太后骤然回来,不仅将皇宫学习,还将娘娘囚了起来。
晴翠哭着向谢琉姝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她本就胆小,未经这样大的变革,心下早就害怕不已,却强撑着陪着娘娘身边。
“你说苏太后何时回来的?”
“昨日午时,太后向众臣拿出先皇遗旨,说陛下继位不正,有违天道……”
牢狱鬼火闪烁,谢琉姝抿了抿唇,听完后,只觉得荒谬。
眼下沈肆不在京城,是黑是白,全凭她一人说,思及此,谢琉姝忽然想到了什么,语气急切,“陛下最近可传了信回来?”
昏暗的烛火下,晴翠眼眸闪了闪,嘴唇蠕动半晌,终是不忍心道:“娘娘,他们说,陛下被困在黄涯城,已经失踪数日了,生死不明,很可能……很可能……”
晴翠再度哭起来,她不忍心说下去了。
谢琉姝怔怔望向她,大脑里紧紧绷着的弦倏地断了。
一阵风吹来,牢狱里本就昏暗的烛火灭了。
万籁俱寂,阒静无声。
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芒全灭了下午。
她的脑海里,闪过他出征前的模样。
她不信,他会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