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掉在地上的声音太过清脆,长屿立马意识到隔墙有耳,猛地窜出去,对上展夫人失焦的朦胧眼睛,他吓得赶紧跪了下来。
“夫人,夫人恕罪!”
他一个侍卫,知道了主子不可见人的隐秘之事,虽然不是自己主动探听,但这个事实已经够他喝一壶的,要是主子对此十分介意,恐怕自己受的罪不会太少。
展北临跟着走出来,看见失魂落魄的母亲,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扮演痛苦,反而笑着宽慰娘亲:“没事儿的,也许并不是不治之症呢?儿子可以四处去寻良医,天下之大,总会有办法的。”
展母看着对自己言笑晏晏的展北临,又想起刚才在屋内对着长屿抱头痛诉的同一个人,她的心情更是沉重——儿子为了不让自己担心,竟要刻意掩盖难过甚至转而来宽慰自己,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行为!
她一直护在身侧的宝贝,终于长大了!
展夫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边动静太大,只怕招来更多隔墙之耳,儿子的秘辛,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于是她稳住身子,抬手让长屿起来:“你有何罪?”她抖抖被食盒里的油溅到的袖口:“北临不过开个玩笑,休得大惊小怪。”
长屿顺坡下驴:“是!”
展北临看了眼地上的小菜:“娘,让厨房再做一份吧,我们一起吃。”
这午膳用得十分沉默,展夫人没提相关的话题,展北临也不好主动说,他悄悄盘算着李不迟给他的那瓶翠绿的药还能坚持几日。为了以防爹娘突如其来的试探,他恐怕还得坚持服用那清心寡欲丸,要是爹娘硬是沉住气,过段时日再来试探,恐怕……恐怕他就得亲自送上李不迟的门,再被骗一回金子。
幸好刚过晌午就有人沉不住气了。
“咚咚咚”
展北临刚躺上床准备小憩一会儿,房门就被敲响,他瓮声问了句:“谁?”,没想到门口却传来老父亲的声音。
“你爹!”
门被打开的时候展老爷还东张西望了一圈,确定没人关注他的行踪,才轻手轻脚地潜进了屋子。
展北临:“……”
他不知道自家爹还有做贼的潜质。
“儿!”
他爹一进门便直奔主题,只见平常都道貌岸然的展老爷,攥起衣摆,从自己的长袖里使劲儿撸了两把,那宽大的袖口顿时滑下两本册子,展北临定睛一看,几个大字便映入眼帘。
一本《闺中情事》,另一本是《少妇秘辛》
展北临:“……”
“别愣着!快收下!”
展父把那册子往他手里一推,朝他挤眉弄眼:“这都是爹多年的珍藏,你也到年龄了,该多锻炼锻炼”,说罢还赶紧补上一句:“别叫你娘知道!”
展北临万万想不到,平时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的父亲,竟然还有这一出。
“爹……”他怎么想怎么觉得父子之间共享这种东西有些变态,但又不好直接驳了老父亲的面子,吞吞吐吐道:“您知道,这东西现在对儿子没有用。”
展父听见这话胡子都快被气得吹起来了:“胡说!”,他瞪圆了眼:“我展鹤群的儿子,哪有不行的!”
这话说得像他有多少个儿子一样。
“你小子别装,小时候我就检查过,你没那问题!”
小时候?!检查?!!!
展北临一阵恶寒,他不敢想象小时候是怎么检查的,但看他爹这幅十分笃定的样子,他也不敢太信口开河。
“我……我这是最近才有的毛病。”
展鹤群“呵”地一声,感觉自己已经探得真相:“你小子就是不想让你娘给你相亲吧”,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去跟你娘说,让她别再张罗着操这个心,你也不必再装了。”
要是没有苏大人信上的事儿,要是没有武林大会,展北临兴许觉得眼前这个结果已经挺合他意,但如今箭在弦上,又得了李不迟的保证,这回不出京城是绝不能善罢甘休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嘭一声跪下:“爹,孩儿确实没有欺骗你们,大夫说这是心理问题,也许……也许以后都不会好了。”
说得严重一些,让他们心疼,才有机会得到出京去散散心的许可。
展鹤群皱眉盯着他,虽然他说出的话自己一个字都不信,但是看他神情语言都如此认真,怕是什么目的还没达到,于是叹口气:“说吧,还想干什么?”
“孩儿听闻江湖之中能人众多,善医者也比比皆是,想着是不是能……能出去碰碰运气。”
说了半天,想出去玩儿。
“哈哈哈哈哈哈”,展鹤群的笑声爽朗到展北临耳膜一震,这个爹的反应有些奇怪,他隐约有点不安。
“疑难杂症钻研最为深入的,便是海云阁的海云天长老,我儿莫担心,爹给你寻来!”
展北临:“……”
他好像忘了,钱能通神,更何况是展鹤群这种少年起就游历四方,结交上下九流的有钱人。
展北临蔫儿了,比他吃了药后的小兄弟更蔫儿。
晌午的阳光有些热烈,展北临站在屋门口,又添了几分惆怅。
而同一片阳光照耀的另一人,却正窝在千福茶楼里小憩。
沈席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个蜷缩在摇椅中,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李不迟”。
矮桌上摆着两副茶具,一副里还剩了见底儿的几滴水,另一副还没翻开。
桌上的砂壶被火温着,壶盖轻轻跳跃,摩擦出轻微的声响,壶里的茶水咕噜咕噜地翻滚,似能安人心神,催人入眠。
沈席看着阳光打在这人脸上的光影,即使是化妆伪饰过的脸,也能瞧出一些苍白。
“别装了”,他说:“我刚进门你便醒了。”
阿越颤了颤睫毛,迎着光,眼眶睁开浅浅的缝隙,懒懒道:“怎么了?我的护法大人。”
她不用看也能感受到沈席周身散发的能把人冻僵的气息,突然觉得这晌午的阳光都不暖和了。
“为什么?”,他问:“杀那几个人不在你的计划内吧?”他突然一顿,喉头像有什么梗住似的,可愤怒促使这话冲出喉咙:“这事儿对你有一丁点儿好处?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阿越动了动唇角,似乎在笑。
“就这点杂碎还杀不了我。”
“是!”沈席气急:“但他们根本不必杀你”,他目眦欲裂:“只要你动手就会压不住内力反噬,现在这种情况,你杀他们就等于杀你自己!你还独自一人跑那么远去送命,你真是好清高好无私啊!”
他话说得过重,太过僭越,要是随便换个什么人来,阿越早也让人闭嘴了,可这人是沈席,她知道他只是关心则乱,幼时共困苦的情分,到底还是占了不少分量。
“你来就是骂我的?”阿越今日也没那精力去摆谱,沈席说得没错,她又受了反噬,鬼知道昨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已过正午,她都还浑身无力,各处关节都还有隐隐作痛的余韵。
沈席黑着脸将一纸信笺扔给她:“自己看吧,楚山派和青城阁的兄弟已经得手了。”
阿越瞥了瞥手边的信纸,夹起来扫了一眼,便将它喂给砂壶下的火苗,上面的字迹顷刻间化为灰烬。
“让他们再呆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撤出来不迟。”
信纸上写着楚山派掌门在练功之时毒发,导致走火入魔,如今昏迷不醒。而青城阁少主毒发之时正在安寝,如今也是苏醒不得,药石难医。
这两个门派也算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中大型组织,武林大会之前帮门内出了这么大的事,阿越的计划算是成功了一小半。
她重新蜷回摇椅上,看沈席还没走,眯着眼问他:“还有事?”
沈席叹了口气,他其实知道阿越冒着危险也要去救那些并不相识的孩子的原因。
她当过乞儿,知道很多孩子被贩卖到极远的深山里,被虐待,甚至被刻意致残,然后摆到街上乞讨,赚取好心人的善意,又拿那些赚来的施舍去供恶人吃香喝辣的事迹。
沈席也是被拐卖的孩子,只不过他幸运一些,在那些人下手之前逃掉了。他翻越重山,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从夏日走到了冬日,才终于看到城镇。然后去小食店偷盗,被殴打,又沦为乞儿。
人性也许是极其复杂的,尉迟越厌恶拿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的命去当实现自己贪欲的跳板的人,厌恶人贩子,厌恶买了别人的孩子又不善待的人,厌恶这种种伤天害理的祸事,即使她也在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拉无辜之人下水。
“不是说要当恶人吗?”沈席苦笑道:“我没见过这样的恶人。”
阿越没有回答他,或者说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再顺着沈席的质问去细想的话,她恐怕就要像厌恶人贩子一般厌恶自己。
两人沉默着相对而坐,直到她收到新的信笺。
“展氏鹤群,诚邀海云阁长老府中一叙。”
与此同时,展鹤群得意地掳着他鬓边的胡须,心想:“那海云天离着十万八千里,不好寻来,可他的师弟海云丰正在京城,想要他帮北临看看隐疾,岂不是轻而易举?”
展北临:“啊嚏!”
他怂怂鼻子,看了眼头顶高悬的红日,毫无压力地将这喷嚏的来源归咎于无辜的阳光:“嗐!太阳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