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储江童的耳朵要爆炸了。

    周围人扭动身躯、大喊大叫,举着手,剩食指和小拇指直着,随着音浪捶打空气。储江童咽下很多口口水,猫着腰,躲闪随时从天而降的陌生手臂。

    蓝紫色金属光泽在头顶迷乱闪烁,储江童近视一百多度,还散光,被灯光一晃,更加看不清舞台上的人,只能听出主唱不是叶飞舟。

    又或许是,只是声线被麦克风扭曲得失真。

    储江童自认不是个有艺术细胞的人,什么“音乐是无国界的语言”,她没感受到多少,反而觉得不过是口水歌,过几天也许就会出现在刘菁的手机里。

    要不要找借口溜掉?储江童有些犹豫,其实她那天并没有正面答应叶飞舟的邀请,但叶飞舟依然把演出地点和时间发了过来。

    等储江童回神,她已经站在了livehouse门口。

    要是溜掉,是不是有点不尊重人?

    正这么想着,储江童感觉肩膀被人点了点。

    她以为自己的原地不动影响到其他人,一边侧身道歉一边往旁边靠,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你干嘛?”叶飞舟眉头微蹙,不明所以地看她。

    储江童一惊:“你怎么……”

    周围太吵,叶飞舟懒得多解释,拉着她挤过人群,这个行为招致很多人不满的目光,叶飞舟蛮不在乎,储江童却难受得心里发紧:“等等、等一下!”

    也不知叶飞舟是真没听清还是故意的,储江童被他攥着小臂径直向前,直到人群最外围,叶飞舟才问:“你刚才说话了吗?”

    储江童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她抽回手,理了理衣领。

    “还想看?”叶飞舟今天穿了件纯黑T恤,配牛仔裤和马丁靴,整个人利落清俊,锋芒毕露,毫不掩饰看向舞台的眼神中的不屑。

    那张脸好看得甚至带上几分攻击性。

    储江童摇摇头,叶飞舟露出“算你有品位”的表情,朝livehouse外走去。

    天已经全黑。

    储江童看一眼时间,七点十五。不远处就是被改建成商业街的老城区,人声喧嚣,和livehouse里传出的断续乐声交相呼应,她的心脏还在咚咚狂跳,仿佛一场余震。

    她应该不会再来这些地方。储江童想。

    “怎么就出来了?你们不接着表演吗?”

    储江童是被叶飞舟带进场的,没有票,甚至连叶飞舟他们乐队叫什么都不知道。

    “拼盘。”叶飞舟说,“我们就表演两首。”

    储江童一开始没懂“拼盘”是什么意思,不好意思问,联系前后文想了想,大概明白,聊胜于无地应了句:“所以你们表演完了?”

    叶飞舟嘴角抽搐:“你没看?”

    “不好意思。”储江童说,“我有点近视,看不清舞台上的人。”

    其实她应该说些好听话的。

    比如:“对哦,刚才太沉浸了,没仔细留意。”

    又或者:“你们的曲子质量高出太多,应该开专场才是啊!”

    但她就是不想、懒得,并莫名笃定叶飞舟不会在意这些。

    叶飞舟的确不在意。他问:“那你猜我们是哪两首?”

    连着的,储江童随便一猜:“第五第六。”

    “其实是第三第四。”

    “这么前?”

    “给别人热场子就是这样的。”

    他们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路灯缓慢地闪过他们头顶,储江童眼前时亮时暗,只有远处一条璀璨明亮的光河,越来越多人经过他们,像趋光的昆虫涌向前方。

    在即将到达商业街的路口,他们很有默契地转向,叶飞舟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那两首都不是我写的。”

    刚才室内冷气开得很足,一经夏夜暖风熏蒸,皮肤摸起来黏黏的,燥热从身体内里绵长地爆发出来,静河的夏天总是这样,给人将病不病的错觉。

    叶飞舟的语气不如方才生动,储江童说:“我想听听你的。”

    叶飞舟看她。

    “不行吗?”她问。

    “没说不行。”叶飞舟那么拽,说,“但是要先吃饭。”

    一路上他们路过很多街边小店,储江童随便指了一家,叶飞舟走过去,熟门熟路地把靠在店门口的折叠桌撑开,储江童搬来两个塑料板凳,粉色奥特曼与蓝色HelloKitty,塑料膜翘得七零八落,她问:“你坐哪张?”

    叶飞舟不讲究,接过离自己更近的Kitty塑料凳,老板及时送上一次性桌布,并说:“去那边点餐哈。”

    “吃什么?”储江童探头去研究店里张贴在墙上的菜单,看到价钱后心里安定不少,“我要个小份的排骨面好了。”

    说着就要起身,但叶飞舟抢先一步,凭借腿长优势走进店里点单、付款,回来后储江童说:“我微信转你。”

    正值饭点,人很多,面上得慢。储江童转完账后放下手机,两人静坐,一齐面朝停满车的马路和老房子顶上深蓝色的天空。

    “以前静河有这么多人吗?”储江童一张张车牌看过来,里面大半是外地的,其中又有大半来自各大省会,都趁着暑假来静河旅游。

    叶飞舟低头拿酒精湿巾擦东西,边说:“暑假结束,人就少下去了。”

    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从商业街出来,男男女女簇拥成一团,露肩露背露大腿,染粉色蓝色或银色头发,笑声很大,在道路中央回响,像文艺片里凌晨时分的街道,主角们拿着啤酒瓶歪歪扭扭走路,谈天说地,在路上走很久,最后消失在道路另一头,留给观众自由潇洒的背影。

    储江童看得出神,忽然左耳被塞进一只耳机,她扭头去看,昏黄路灯下,叶飞舟侧脸轮廓不再那么凌厉,他眨了眨眼,睫毛投下的阴影震颤。

    “听。”他说,几秒后补充道,“消过毒了。”

    储江童便调整了下耳机的位置,继续看路边,与那群年轻人中的其中一个对上视线,粉头发的女生冲她吹了声口哨。

    哨声末尾的刹那,音乐如潮水般温柔地涌来。

    世界忽然开始改变。

    夜空与屋顶接壤的边界是无限延长的拼图,云飘过来,拈起一块,储江童眨眼,星星在她睁眼时出来,悬在天空。原来闪烁是有声音的。

    她听见星轨挪移变换时发出钟楼里齿轮磨合的声音,月亮攀爬天空之树时藤蔓绕紧的声音;自树梢或更南边刮来的风拂过她头顶,陌生人鞋底碾碎地面砂土,对蚂蚁而言重大事故发生,警车开过来,悠远的警笛与子弹上膛,枪口弹出自由的小鸟,朝上方天空飞去,像倒流的落叶一样,啁啾不止。

    什么鸟会发出这样的叫声?那是她只在旅游频道和手机里见过的苏格兰高地,旷野上齐腰高的草随笛声飘扬,她转头看向叶飞舟,忽然反手捂住自己下半张脸,一瞬不瞬地看他。

    她早该知道的——在《斯卡布罗集市》那天。

    “你。”储江童戴着一边耳机,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又重复一遍,“你……”

    叶飞舟大概在逞强,依然目视前方。

    “叶飞舟,”储江童认定他能听见,在无数声音与震荡的灵魂中喃喃,“……你是天才吧。”

    叶飞舟终于看她,两双眼睛隔着氧气与四倍的氮气触摸彼此,越来越多白蒙蒙的水雾横亘在他们中间。

    少年忽而勾了勾唇角,张扬又狡黠。

    说的却是:“面来了。”

    -

    那碗面储江童吃得没滋没味,一口口像把柔软的石头往肚里吞,放在往常,她会心疼自己白花掉的钱。

    但今天不同。吃完面与叶飞舟在车站道别,在车上晃晃悠悠,下车进门洗碗,储江童仿佛行尸走肉,木愣愣的,连刘聪睿拿会射出BB弹的玩具枪对着她突突也全然不觉。

    人的内心在燃烧时,对外界是没有反应的。

    储江童躺在床上,觉得灵魂滞留了一部分在那个面摊那个夜晚的时刻,她的喉咙好像沙漏中间最窄那段颈,无论她多么努力挽留,对音乐的记忆终究随着时间逝去。

    很可惜。这是储江童第一次为精神层面的存在付出真情实感。她的心好像这一刻才找到跳动的意义,认真地、对世界上唯一特殊的存在发出叹息。

    她拿起手机,点开与叶飞舟的聊天框,记录停留在转账,叶飞舟还没收。她打了几个字,又退回删掉。

    说些什么?储江童斟词酌句,却觉得怎么说也不对。她要以什么身份、什么面貌来展开这场对话?贫瘠的、功利的储江童,还是高一三班的班长“储江童”?

    该是后者的,本该是后者的。

    可她做不到。那首没有人声的曲子好像成为她的枷锁,锁住一切利益导向的她的行为范式,再扮演一个假人,只会令她愈发相形见绌。

    可是、可是——

    真实的储江童,又会说些什么?

    抱怨、谩骂、怀疑、自我厌弃——然后呢?

    她还剩下什么?

    储江童在那瞬间毛骨悚然,她睁开眼,灯光从天花板一角向她伸手,但她抓不住,背抵弹簧老化得动一下便会嘎吱作响的床铺,失重感无边无际地从身后将她包围。

    她找不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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