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八月三十日,储江童站在架空层,战战兢兢地看分班名单。

    整个高二一班扫过一遍,她才长舒一口气:没有刺头,没有混混,都是年级里比较好相处的同学。

    高二分科后,八个理科班四个文科班,其中一、二班是理科重点,按上学期年级前一百随机打乱。

    储江童被分到一班。

    她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一”的寓意就很好。

    一班班主任是上一届高三的物理年级组组长钱熠焜。其人在静河一中任教近二十年,一中上重本的学生里,大半都经由她手。

    钱熠焜人如其名,性格刚烈脾气火爆。班会课上一句废话没有,不展望未来,也没说老生常谈的“高二是关键的分水岭”,只抛出一句:“跟着我学,没问题的。”

    反而很对中二热血少年们的胃口。

    班委竞选,储江童高票当选班长——对所有人而言,这都是个意料之内的结果。

    返校日只上半天课。放学时,同样进了一班的岑书语跨越两个大组来找她:“江童,一起回家呗?”

    储江童当然答应。

    两人一道往公交车站走。

    岑书语揪着书包带深深叹气,储江童适时提问:“怎么了?”

    岑书语回头看了眼身后,又看看四周,确认后才小声说:“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

    “‘人丑就要多读书’——这句话诚不我欺。”岑书语说完,想想,又找补道,“当然,我说的是男的哈,咱们班女生都很好看。”

    储江童作回忆状,不确定地说:“……是吗?”

    “是!”岑书语恨铁不成钢,“二班好歹有个看得过去的简一唯,我们班呢?是真的一、个、帅、的也没有!”

    储江童打趣道:“现在换班还来得及,二班班主任肯定也想要你这个年级第七。”

    “唉——上学动力锐减。”岑书语头低下去,是真的在为无帅哥可看而失落,“我已经开始想念叶飞舟了。”

    储江童伸手摸摸她的头,岑书语顺势抓住,两个女孩手牵在一起,一摇一晃,都不说话了。

    这是个阴天。云层包裹太阳,残暑热气尚且弥漫,与远方雨水气息混作一团,每迈出一步,都像在泥泞里跋涉。

    偏偏通向车站要途径一个大上坡,储江童拖着岑书语的手,嘴里念叨:“加油、加油……”

    叶飞舟选了文科,被分到九班。

    那次livehouse以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也没聊天。储江童又转了两次账,叶飞舟一直没收。

    男生的自尊心。

    但在自尊心上没人比得过储江童,她不服气,在第四次转账时附了句“等你出名了记得请我吃顿好的”,对面才收下,并回了个“OK”的默认表情。

    到时候谁还记得?

    这只是平淡而冗长的生活里再无聊不过的一个小插曲,储江童顶多允许自己越轨至此。她的生活重心明确而简单:高考,上好大学,找一份能养活自己和江丽娟的体面工作。

    在此之外,都不是她应该踏足的世界。

    -

    平静生活没持续多久。

    那是国庆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下课铃打响的刹那,校园里响彻如同申奥成功般的欢呼,走廊上地动山摇,储江童不想去挤,便在座位上做假期规划。

    突然有人走过来,一脸神秘地笑:“储江童,有人找你。”

    储江童脑子里很诡异地冒出叶飞舟的脸,被这个想法吓到,甩甩脑袋,放下笔走出去。

    是隔壁班的简一唯。

    储江童记得他,因为高一时,他的物理拿过两次全级第一。

    而她都只比他低一分。

    “什么事?”储江童礼貌微笑。很多人经过他们时放慢脚步,很多视线,很多流言蜚语。

    简一唯摸摸鼻尖:“钱老师让我叫你过去。”

    那你让别人告诉我一声就好,储江童厌烦地想。但她笑着说“谢谢”,在与简一唯一同走向办公室的路上,天边的云变成漩涡。

    杂音打着旋冒出来,难听,像刘聪睿往她身上扔的用透明胶缠成的球,是最丑陋的苍耳。

    他们在“交往”,在“谈恋爱”,是老师都认定的“金童玉女”。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流言再度甚嚣尘上——原来叶飞舟爱而不得,是因为储江童喜欢的另有其人。

    那之后的每天,储江童都会在早上肚子疼很久,有时是胃,有时是肠子,有时一起来。她一下车直奔学校厕所,闻到氨水的气味,再也忍不住,呕出苦水。

    吐完了,眼泪却失控地继续往外涌。储江童不断用纸巾擤鼻子,气流摩擦纸巾,在吵闹的清晨中,掩盖住她“呜呜”的声音。

    “感冒了。”储江童到教室后依然拿纸巾捂着下半张脸,她希望这会令她的谎言更加可信。

    没有人怀疑她在说谎。关心纷至沓来,甚至惊动老师,级长特意在课间操前来到高二一班,让储江童“好好休息”,不用下去巡班了。

    储江童趴在桌上,与桌面相接触的额头很快沁出汗,鼻塞令她闻不到往常熟悉的木漆味道,她陷入一种微妙的失衡,好像舞台上所有人没有通知她便开始跳舞,只剩她自己,被脚底长出的草叶勒在原地。

    也许是越贫贱越健康,初中以后储江童就没再生过病,顶多入冬时打几个喷嚏。她都快忘记生病的滋味,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生病了,不然为什么全身都那么难受?像夏夜裹着棉被睡觉一样笨重而闷热。

    “不是一个班的,就没有搞好关系的必要了?”

    储江童脑子钝钝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被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她抬头,看见叶飞舟。

    叶飞舟坐在她前座,背靠着墙,很悠闲地侧头看她。

    “你说什么?”储江童指尖开始抖,心脏被厚重的潮水一阵阵冲刷,却必须假装自己听不明白。

    叶飞舟好整以暇地冲她笑,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十分有趣。

    储江童这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他随口的一句嘲讽玩笑。

    她死里逃生地喘出一口气,又听叶飞舟说:“最近怎么不来天台?”

    因为没有必要了。

    “我以为你喜欢独处。”储江童说。

    叶飞舟不置可否,故意模仿她:“我以为你会感兴趣。”

    “我感兴趣啊。”鬼使神差,储江童居然试着拿勇气挖出一点自己的真心,随即又为此感到不安,像深夜钻进被窝那样披上“储江童”的外壳,说,“可是你没有继续邀请我,我担心你不认可我这个听众。”

    叶飞舟脸色有点怪,像在纠结她的纠结,最后说:“新写了首歌,听不听?”

    “现在?”

    “嗯。”

    于是又回到天台。

    是好听的。储江童想,但她肚子里没内涵,不敢说太多,生怕露怯,只能问:“怎么不表演你写的这些?”

    叶飞舟抿唇:“他们觉得我不够格。”

    “谁们?”

    “乐队里的人。”叶飞舟说,“队友,队友的朋友,livehouse经纪人,还有我……算了。”

    最后的欲言又止应该是他个人秘辛,储江童没有追问。

    她不懂乐理,但凭感觉说:“是他们没品位。”

    叶飞舟无奈地笑,他五官深邃,尤其是眼睛,带着点混血的感觉,笑起来仿佛被阳光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储江童不可免俗地想:你们表演的时候要是没有那些阴间打光,光靠你这张脸,都不知道能吸引多少粉丝了。

    叶飞舟说:“你是第一个说我是天才的人。”

    所以我很特别?储江童在心里“哇哦”:原来被当成特别的人这么简单,她不介意再多说几次。

    紧接着,叶飞舟下一句话把储江童对他的那点滤镜击碎:

    “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是天才。”

    储江童破功,“噗”地笑出声。

    叶飞舟语带揶揄,储江童知道他又在开玩笑,听他说:“你不会吗?比如好不容易解出一道难题,不会反复回看过程步骤,觉得自己真厉害吗?”

    “会。”储江童被他带得也不可一世起来,“觉得清北皆在我手。”

    “这是件坏事吗?”叶飞舟说,“以前我没什么胆子,觉得自己年纪小没见识,写出来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大概就是幼儿园水平,所以畏手畏脚,心里有什么东西只敢畏畏缩缩地表达一点。”

    “‘深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自信有几分才华,不甘与瓦砾为伍。’”*

    “你背下来了?”

    不然怎么套进作文里?储江童问:“那你后来怎么克服这个障碍的?”

    “被我爸打了一顿。”

    储江童惊讶:“……什么?”

    叶飞舟坐在地上,嘴角下撇,表情是无所谓的空洞。

    “他觉得我不学无术,让我干脆不要上学了。”叶飞舟说,“我是讨厌千篇一律的刻板教育,可学校并不是全没意思——那么多人生活在一起,无数性格与个性碰撞,人与人之间的花火形状各不相同,很有趣;偶尔历史课上老师跑题提一嘴的野史也很有趣。我很矛盾,他每打一下,我都感觉自己灵魂之间沟壑更深,快要裂成两半。”

    那晚叶飞舟被打了五十八下。五十八下后,叶经国举着尺子还要打,被刚进门的伊珍拦住。

    最后一下停在半空,叶飞舟抬头去看,却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那个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迅速长成、破开。

    那五十八和第五十九下如同他迈向自我的受洗。自那以后,叶飞舟对世界再没什么顾忌——谁管你?

    储江童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她的舌根又涩又麻,其实人活一世,大概都在等待那样的时刻:真实的自己被解放,如困兽终得以脱笼,奔赴属于自己的旷野。

    “……你很厉害。”

    有风刮过来,课间操进入最后一小节,音量突然爆炸。叶飞舟没听清她的呢喃:“什么?”

    “没什么——”储江童打了个哈欠来掩藏自己的羡慕,她转身,朝叶飞舟伸出拳头想与他碰拳,“迟来地庆祝新的你诞生!”

    天空中最后一朵阴云散开,温和的光笼罩大地,天原来这么晴。

    叶飞舟笑着伸出手,却十指张开,隔空虚拢住储江童的手,说:“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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