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日子一天天过,储江童偶尔会在午休时溜上天台,他们不怎么说话,各做各的事。

    季节入秋、再入冬,静河冬天从不下雪,在出太阳的天气里,天台倒比教室里更暖和。

    很快便到了寒假。

    储江童头一个星期每天泡图书馆,紧赶慢赶把作业写完,跑到江丽娟厂子去当落布工,每天抱着纸笔穿梭在车间,蹲下站起站起蹲下,鼻腔里满是煮漂时浮出的难闻热气,时间一久便容易头晕眼花。

    但胜在有工资,还有集体宿舍。

    对储江童来说,只要不是刘宏家,哪里都很好。

    一间临时工宿舍住十八个人,年纪相仿、经历相仿,又正值人心浮动的假期,到了夜晚,仿佛有消耗不完的精力。

    聊化妆、男人、前途,打牌输赢点小钱,或是约着在门禁后溜出去吃夜宵。一切活动储江童都参与不进去,每晚面朝墙壁假寐,或是玩手机,和同学聊天。

    有人问她去哪玩,储江童说回老家探望长辈,乡下无聊乏善可陈,话题被她不着痕迹转移到其他地方。

    女孩们的吵闹直到年前,才随着她们四散回家而渐渐平息。

    大年三十那天,宿舍楼里已不剩多少人。

    江丽娟为了三倍工资还在加班,而储江童所在的车间因为主管放假而停工。她在只剩自己的宿舍里学了一天,高二下学期没什么新知识,只要保持做题的手感,开学后应该问题不大。

    到傍晚四点,太阳西斜,萧瑟冷风从合不严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储江童遇冷缩手,放下笔,收拾东西出门。

    她走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炒店,进去点了三个菜:花生黄瓜拌猪耳朵、粉蒸排骨、炒油麦菜。

    嘴甜几句,又从店家冰柜里买到一袋猪肉白菜馅的速冻饺子。采购任务完成,储江童往回走,半路看见一根横突出来的草靶子,上面稀稀拉拉插着几根糖葫芦。

    江丽娟和她都喜欢吃甜,储江童难得阔气地把最后五根全包了,往袋子里塞时,发现两颗砂糖橘,应该是小炒店老板塞的。

    储江童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她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脚步轻盈,蹦跳起来,袋子里饭菜跟着嘭嘭响,她又忙低下头检查汁水有没有漏。

    但这不妨碍她的好心情,储江童翘着嘴角进宿舍楼,和值班的楼管打招呼:“阿姨过年好!我买了饺子,要不要一起上来吃?”

    楼管摆摆手,说她和楼里其他几个没回家过年的女人一起打火锅。

    储江童不想在过年这天还扮演好孩子,乐得答应,上楼进江丽娟宿舍。

    关门的刹那,从远处传来摔炮的动静。静河市政府对烟花炮竹向来管得不严,等再晚一点,天空一定很热闹。

    江丽娟半小时前刚下的工,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小憩。

    储江童放下东西,走过去给她捏腿,江丽娟闭着眼,有气无力道:“回来了。”

    “那女人没再欺负你吧?”

    说来也奇怪,她几乎已经和张琪撕破脸,张琪却没任何反应,没搬出去,也没向楼管投诉,甚至没给江丽娟使绊子——尽管储江童怀疑只是江丽娟人傻,没看出来。

    不管怎么说,能维持表面和平已十分不易。

    江丽娟嘟囔着“没有你别操心了”,翻了个身,示意储江童按另一条腿。

    储江童手上动作不停,扫视房间,空间划分的确是严格的五五开,张琪东西多而乱,堆在一起,显得整个房间极不平衡。

    储江童有轻微的强迫症,看久了心里发毛,连忙收回视线:“你手机有央视频吗?开来看看呗。”

    春晚演播厅已热闹非凡。储江童搬来折叠桌,展开时脑子里忽然蹦出去年夏天那个傍晚,和叶飞舟在街边吃面的画面。

    说起来,她和叶飞舟自放假后,好像就没有联系了。

    诡异的关系。

    不过她没多想,把饺子装进碟里,加点水,再把碗倒扣上去。

    楼道尽头的茶水间里有微波炉,储江童研究很久,终于启动,橙黄色的光从里面透出来,电磁波令水沸腾,很有趣,她无所谓那一点辐射,凑近了去注视人类科技。碟子在旋转,她无厘头地想:旋转木马好玩吗?

    饺子叮好,碗碟都是滚烫的。明知这时不会有人觊觎这一碟饺子,但储江童还是选择站在这里,隔几秒就摸一下碟子边缘。

    “春晚要开始了!”江丽娟从门口探出头喊,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回响,把准备冬眠的蜘蛛蚂蚁叫醒。

    储江童隔着袖子捧起沉甸甸的饺子,走到一半想:啊,忘记买醋了。

    但幸好,江丽娟机智地一指花生黄瓜拌猪耳朵:“这里不是有吗?省钱了!”

    她们把汁水倒在塑料盖子上当蘸料,手机打横靠着电热水壶,开场合唱结束,明星从后台跳出来,江丽娟用筷子尖指着其中一个问:“这是谁?”

    储江童用自己的手机翻节目单,根据名字推测年龄性别,再一一对上号,江丽娟摇头:“搞不懂这些小年轻。”

    储江童一点点拿筷子夹粉蒸排骨上那层重口味的粉料,江丽娟看不下去,往她碗里夹了三大块排骨,说:“吃肉。”

    这顿饭吃得江丽娟直打饱嗝,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点评道:“下次可以少买个菜。”

    “过年嘛。”储江童把桌面残渣扫进袋子,“我去扔垃圾。”

    垃圾桶在院子角落,冷风嗖嗖地刮,储江童把校服外套拉到最顶,戴上卫衣帽子,却遮不住眼睛。

    睁着也是睁着,眼睛看见天空角落有几朵烟花绽放,微弱的光把院子短暂地照亮。地面满是枯枝、落叶与垃圾纸屑。

    储江童站在楼下仰头看了会儿,天空平静片刻,四周楼黑黢黢的,零星几个房间亮着灯。

    更远的世界灯火通明,豆大的一粒粒光嵌在地平线上。储江童用手机拍下,跑进楼里。

    楼管阿姨在值班室拿手机打电话:“是啊,不回啦——又不止我一个,待会儿还约着打牌呢!”

    她嘴里呸呸吐出瓜子皮,说:“哎,我们楼有个女的,带她小孩留在这过年,我跟你说过没?”

    储江童停下脚步。

    “还能为啥?挣钱咯,过年加班费可高……哈哈哈你别说,那小孩真在我们厂里做假期工。”

    “是啊,她亲妈不心疼我都心疼,人好好一小孩,好像念高中吧?总听她妈念叨她成绩还不错,就被逼着来打工,啧啧真是……而且你说过年都要给小孩买新衣服吧?我怀疑那女的也不买,刚看到那小孩还穿着薄薄一件校服,我真是……我要有钱,都想给她买件暖和外套穿穿了。”

    那你买啊。

    刚才填饱肚子的饭变成馊水,在储江童胃里翻江倒海。

    自己好蠢。她拉了拉卫衣抽绳,故意加重脚步,把地面踩得响亮地跑过去。

    上楼进屋,江丽娟乐呵呵地从春晚里抬头:“怎么去那么久?”

    “看烟花。”储江童坐回桌前,“演到哪了?”

    “小品。”江丽娟指着屏幕里的光头,解释道,“这个人和他老婆闹矛盾……”

    江丽娟一边说,储江童一边看她起皮的嘴唇与满是褐斑的皮肤。一个月见一次才更能发现她的变化。

    她大概真的很累,白头发好像比上次见还要多。储江童和同学逛商场时在屈臣氏见过染发剂,一盒五十多块,江丽娟肯定舍不得。

    江丽娟讲到夫妻回家送礼,突然想起什么,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个红色塑料袋子:“童,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

    储江童做了个要哭不哭的表情,眼睁睁看江丽娟从袋子里掏出一件粉色棉衣,前后展示一番,得意地问:“怎么样?不错吧?”

    棉衣背面印着“BALENCIAGA”,储江童看到时先是担心江丽娟真的借了高利贷,转而清醒,又开始替厂家担心版权问题,定睛一看,发现写的是“BALENGIACA”。

    她问:“多少钱?”

    “两百二!”江丽娟自豪地说,“原价要五百多呢。穿上看看。”

    储江童穿上,衣服肩线很低,袖子松垮地垂下,但江丽娟很满意,左看看右看看,又拍拍她的背:“驼着背丑死啦!”

    她挺不直。储江童像掰铁丝一样把自己掰正,从肩到胸再到肚子,她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捆铁丝,哪里都隐隐作痛。

    衣服很重,里面不知塞的什么棉,但储江童没脱下来,穿着它继续和江丽娟看春晚。

    九点多,花花绿绿的舞美闪得江丽娟直呼眼睛疼,她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就这么靠着床头睡了过去。

    储江童轻手轻脚地让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坐回桌前,戴上耳机继续看春晚。

    没什么好看的。储江童看了半小时,哈欠连天,但还是强撑着。她今晚原本想和江丽娟一起熬个通宵,因为不想回那个冷清的宿舍,又不能睡张琪的床。

    她站起来,原地蹦了几下,驱散点睡意。

    舞台上开始变魔术,储江童凑过去看,眼睛失焦再聚焦,鼻尖几乎贴上屏幕,想找出丁点破绽的蛛丝马迹。

    她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储江童点开,才发现很多人已经在互道新年快乐。消息是陈悠优发来的:

    【宝贝新年快乐!训练太忙来不及打视频了,希望你新的一年幸福快乐,永远爱你】

    并发了个88.8块的红包。

    储江童吸了吸鼻子,回了个同样数额的红包:【祝未来之星陈悠优女士新年快乐!把我一整年的好运都给你!我也永远爱你】

    班群里大家开始斗红包,储江童姗姗来迟,刚抢了个红包就被人眼尖地发现,在群里@出来:【@储江童班长!】

    储江童一个个红包点开,数额在6到28块不等,她想了想,发了个28.88,几秒内便被抢光。

    冒泡结束。储江童正准备放下手机,又收到一条消息。

    叶飞舟:【新年快乐】

    储江童:【新年快乐!好久不见[转圈]】

    叶飞舟:【那见一面?】

    看到这条消息时,储江童第一反应是:他看见自己了?

    在这个破旧的、萧索的院子里?

    她稳住心绪问:【你在哪?】

    叶飞舟直接发了个定位过来。

    还好,离这里很远。

    储江童松了口气,继而不可遏制地想:为什么?

    心里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她不敢细究,心脏怦怦地跳,说不清是哪种悸动,好的坏的,轻盈的沉重的,如火车变轨前橐橐的轮轨声,连月亮都为之震动。

    储江童:【如果我说没空呢?】

    【那就等你有空】

    叶飞舟这么说。

    好像镐子砸到最后一下,温泉泉眼出现,暖流汩汩不息地奔涌向她四肢百骸。储江童头皮阵阵发麻,大事不好,要完蛋了。她需要炸弹或石头,全部炸开,或全部填上。

    宿舍没有暖气,但房间里很热,温度攀升、再攀升,触电般麻痹的感觉蔓延到脸部,大概理智也被麻痹,不然她怎么会打下:【哪里见?】

    这是十年来静河最冷的冬天,室外气温接近零度,窗外小路静悄悄,一片黑灯瞎火,春晚的声音从耳机与家家户户里传来,世界寂静又雀跃。

    叶飞舟那边却反悔了:【算了,太晚,不安全】

    【不会。】储江童像抓住行将升起的绳梯那样快速地回复,【没关系,我打车过去】

    发出去才觉得冲动。

    但她平生第一次没有为自己的冲动懊悔。她爬上绳梯,从四面八方倾轧而来的粘稠海水中脱身,竟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快乐。

    储江童走进厕所,整理好刘海,视线下移到身上的粉色棉衣,胸前的logo上两个“C”字相对环绕彼此,走线很粗糙,甚至不如江丽娟的手艺活。

    她脱下棉衣,厕所里湿冷空气立马如攀缘植物卷住她的身体。刚才消化掉的热量灰飞烟灭,连喉咙都漫上一股冰凉的腥气。

    一冷一热将储江童脑子煎熬得断线,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将粉色棉衣挂好,那条她在夏天用油性笔画下的线还隐约可见痕迹。

    一件米白色羽绒正正好悬在线的中心。

    款式简约、做工缜密,储江童也许在哪个高级商场的橱窗中见过,那是她永远不会驻足的不可选项。

    窗外又有人开始放烟花,接连炸响在夜空,江丽娟的鼾声,她的心跳,口水吞咽声,秒针嘀嗒倒数见面的时间。

    ——她被剧烈的耳鸣侵袭,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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