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她后悔了。

    后悔很多事。衣服保暖质量太好,毛衣的线头纷纷隔着衬衣刺进来,如芒在背,每走一步、手每摆一下,皮肤都痒得发疼。

    脱下来吧?这个想法在储江童脑子里盘旋很久,在她坐进的士的那一刻依然有种跳车回去的冲动,车门闭合引擎发动,那座破落的院子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要下去吗?但院子随即化作虚无小点消失,储江童的大脑砰砰撞钟,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重复: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那便着眼当下。储江童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不断给自己洗脑,直到远远看见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错综纷乱的思绪才勉强停止。

    人在寒冷的时候,心跳会加快吗?抑或那只是罪恶的余震?

    储江童朝手心呼气,白茫茫热气随着夜风在半空氤氲开。

    大年三十晚,学校所有教职工都放假回家,连传达室也空无一人,校园幽暗庞大,隐匿于夜色之中。

    储江童加快脚步跑过去,停下时小心翼翼地把衣角拉平,问:“等很久了?”

    叶飞舟背着吉他,天寒地冻却只穿了件黑色卫衣,露出的后颈被风吹得通红。他说“还好”,刻意转过头,储江童却敏锐察觉不对,大步一迈到他身前,被吓了一跳。

    叶飞舟嘴角带伤,眼里是还没来得及敛起的狠戾。

    “疼吗?”储江童问,“要不要创可贴?”

    “你有吗?”叶飞舟开口,嗓音格外低哑。

    “……没有。”

    叶飞舟无奈:“那你问什么?”

    但他又笑,说:“不怎么疼。跟我来。”

    两人沿着一中校园外墙走,快到后门时叶飞舟停下,打开手机手电四处照。

    外墙以红砖为基底,竖着铁艺围栏。手电筒的光照到几块微凸出来的砖,表面不同于其他,灰白一片。

    “进不进去?”

    虽然这么问,但完全没有给储江童另一种选择的意思。

    储江童有点迟疑:“进得去吗?”

    “当然。”叶飞舟放下琴盒,长腿一跨便踩上石砖,三两下,动作快到储江童几乎看不清,站在砖墙上,隔着围栏,冲储江童做了个“怎么样”的表情。

    叶飞舟却马上又翻回来,从砖墙跳下,说:“你先?”

    储江童借手电的光去研究那几块砖,上面密密麻麻布满鞋印。原来这里是所有逃课学生的秘密通道。

    “可以。”储江童知道这不是好事,但还是跃跃欲试。

    脚刚踩上去,又放下,她“唰”地拉开拉链,脱下外套,递给叶飞舟:“帮我拿一下。”

    叶飞舟接过,上面带着储江童的体温,与淡淡洗衣粉的香气。

    “怕弄脏?”他问。

    “……嗯。”储江童努力让表情自然,“新衣服,划破就不好了。”

    叶飞舟思索一阵,打开琴盒,里面是把深蓝色电吉他,涂料里有闪粉,被光照着,像纷纷扬扬的雪粒掉在上面。

    他把吉他背在身后,衣服叠好,放进去。储江童被负罪感包围,说:“要不算了。”

    “看。”叶飞舟侧过身,让她看吉他上的痕迹,贴纸、胶水、很多道意味不明的划痕,“N手货。”

    但他不知道储江童负罪感的真正来源——或者说,只理解一半。储江童翻过栅栏,踩在墙上,叶飞舟也蹬上去,两人抓着栏杆,冬天的铁锈味更重。叶飞舟把琴盒运过去,然后是背后的吉他,转移到储江童身上。两人仿佛战时秘密运输物资的同伙。

    “比想象的重。”储江童一边说,一边调整背带,这个动作令她只有一只手抓着栅栏。

    叶飞舟提醒:“小心。”

    “不会碰到的。”储江童说,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她没转身,而是直接面朝围栏,双脚向后腾空一跃,落地时震动的疼痛从脚踝蔓延到膝盖,但吉他毫发无损。

    过程之快,叶飞舟甚至来不及阻止。

    “……不是让你小心那个。”叶飞舟无语。

    储江童趁他翻过来的间隙弯下腰去揉膝盖,没听清这句话,待他落地转身,才若无其事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叶飞舟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操场中央的银杏树:“像不像裂缝?”

    叶子早在去年年底便落完。分明前一天还满目的苍翠,翌日清晨校门开,第一个进校的学生忍不住发出惊叫。

    满树金黄。

    那天以后,越来越多叶子落下来,踩过去咔吱咔吱地响,时间仿佛碎成断章。

    深紫色天幕下银杏树梢光裸如鬼魅,一如天空裂开的缝隙,如果世界末日真的到来就好了。校园被吹过空荡枝头的寒风灌满,冬季高压,四周空气却低低垂下,束拢成一条很细的线。

    储江童那颗焦灼跳动的心,突然变得诡异地静。

    没有任何一束光发现他们。

    小时候的储江童怕黑,但现在的储江童不怕。黑暗反而滋生出更多难定好坏的勇气,风把她裹进怀里的瞬间,她竟生出做什么都可以的错觉。

    偷穿衣服可以,偷上天台也可以。明明两者不可相提并论,但储江童心里流出眼泪,泪水模糊她的意识。

    都可以的。心里的声音说。反正,大概,也许,世界会在下一刻毁灭掉。

    上楼梯好累好累啊。储江童八百米能跑三分十秒,但现在上个楼梯却令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储江童不想张嘴的,那样很丑,有点丢脸,但后来氧气越来越少,是身上这件外套的原因吗?不应该穿的。

    不应该穿的。大脑被肺里带着冰碴的冷空气冻结,麻木地放掉一部分身体控制权,储江童深深喘了口气,像电视剧里肺痨病人,把叶飞舟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他立即停下脚步,下两级台阶到她身边,皱眉,“不舒服?”

    “对不……”储江童的肩膀轻微抽搐,连带上半身的起伏更重,肺里好像有停不下来的风箱,抽进空气,送出,抽进,氧气蜻蜓点水地在她身体里流转。

    “去医院。”叶飞舟斩钉截铁说,他放下吉他,准备背起储江童,又停下,问,“你什么姿势好受一点?抱你?”

    储江童按下他的手,摇头,整个人跪在台阶上用力喘气。自己现在一定很丑。她能感觉到脸上眼泪鼻涕的痕迹,但不行,不能用衣袖擦。

    “你在想什么?!”

    她像融化到一半的棉花糖,叶飞舟想拉她起来,却怕控制不好力道,只能粘连地,试图把她从地上带起。

    储江童强硬抽回手。放在以前她会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但十六岁的她,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处理眼下情况。

    双手捂住口鼻,严丝合缝,世界只剩湿热的二氧化碳。当时上网查到原理,储江童还觉得好笑:居然得靠二氧化碳生存,是植物吗?

    叶飞舟沉默地单膝跪在矮一级台阶,看着她。

    风绕过他,自然也绕过她。

    呼吸终于不再那么突兀于风声,储江童抬眼,叶飞舟眉头皱得很紧,脸色十分难看。

    “抱歉,吓到你了。”她没放下挡着脸的手,闷闷地说。

    听见储江童略带沙哑的声音,叶飞舟才敢正常呼吸,仿佛睡醒时记不清噩梦的内容,唯恐惧与无力感还在他心里迟缓地泛着潮声。

    “怎么回事?”叶飞舟从吉他包外层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然后背对她,在下一级台阶坐下。

    储江童擦掉脸上的狼狈痕迹,清了清嗓子,轻松地说:“没什么,我气管不太好,每年冬天都得来几下。”

    叶飞舟的手臂动了下。他信不信,又或信了多少,储江童不知道。

    但他们是小孩,是世界眼中“心智尚未成熟”的渺茫一小点,漫漫前路上有太多疑惑难解。

    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装得若无其事?为什么痛苦要被轻描淡写地带过?

    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能分享如此伤口。

    叶飞舟不是感觉不到储江童话里的欲盖弥彰,可就算了解了、明白了,他又能怎么办?现在的他只能像刚才那样束手无策,所以不如不问,不如保持沉默。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直至青筋突起,皮肤麻木。

    楼梯间同样看得见天空,却被屋檐遮住大半,灰黑色云片像打翻的颜料。

    咻——砰!

    那是烟花的尾巴,也只是烟花的尾巴。如蝴蝶扇动翅膀时散落的鳞粉,光的痕迹掉在台阶上,覆盖住储江童的鞋尖,她立即缩脚。

    坐在这里也挺好的,她想,没有靠背,不用担心衣服会被弄脏。

    烟花休止时,她意识到两人间已安静很久,于是开口:“你们下次演出是什么时候?”

    “我退出了。”叶飞舟云淡风轻地说。

    按理说储江童该对此感到惊讶,但她居然觉得这就是叶飞舟会做出的事——从他在天台发表关于“天才”的阔论时,好像事情就已经注定会如此发展。

    不过储江童还是好奇:“为什么?”

    “待得不开心。”叶飞舟说。

    最初的最初,他以为自己被认可、被接纳,时间久了,才渐渐发现他不过是用来填补空缺的一块无所谓是谁的木材,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会弹琴的人”,而不是“叶飞舟”。

    木材或工具是不需要说话的,更不需要长出自己的个性,他被排挤、被边缘,乌托邦垮塌成比数学课堂还令人窒息的地方。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于是在最后一次演出——依然是帮别人热场子——结束后,叶飞舟没像往常那样把合成器放到主唱自己的车上,而是背着它转身,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与其他人分道扬镳。

    “……‘开心’。”储江童听完,不自觉重复这两个字,讷讷地问,“就因为这个吗?”

    叶飞舟说:“当然。”

    他拿过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琴弦,没插电,反而给乐声平添一层奇妙沉稳的底色。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开心啊——”储江童双手托腮,拖长了尾调,发出一声叹息,“那你今天找我出来,是因为开心,还是不开心?”

    叶飞舟拨弦的手一顿,几秒后继续,音调低微断续,如路边随风摇曳的雏菊。

    “原本是不开心的。”叶飞舟话只说到这里,反问,“那你开心吗?”

    储江童蜷起身子,米白羽绒服沙沙摩擦,她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安静地听了很久琴声,四下寂静无虫鸣。

    这个时候,她也许可以假装世界只剩她一人。

    说真话的时刻到来,她侧过头,去看身旁锈迹斑驳的栏杆。

    “有一点。”她小小声说。她的虚荣、虚伪,隐藏在乖巧表象下无穷贪婪的欲|望,都不敢让上天听见。

    然后她的肚子叫了一声。储江童咬了咬舌尖。

    叶飞舟都听见了。他深呼吸,气息罕见地有些不稳,他庆幸此刻储江童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去吃点东西?”他问,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

    -

    有人放假享乐,就有人兢兢业业赚钱。

    静河一中靠近市中心,大过年的,小吃街人影稀疏,只有几家店开到通宵。

    “吃什么?”叶飞舟问。

    储江童随手一指不远处招牌还亮着的沙县小吃:“听说他们家的蒸饺很好吃。”

    特意强调了“听说”两个字。

    叶飞舟没有异议。

    气温低,玻璃门上爬满潮湿水汽。有人要从里面出来,两人便退到一旁,储江童低头看街边烟花爆竹的残骸,被火燎得发黑,看不出包装上原本鲜艳的颜色。

    三双鞋依次出现在视野中,最后出来的是双棕色切尔西靴,鞋主人的脚踝很细。

    “老蔡说好的请喝酒呢?怎么还不来?”

    ——储江童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分、这一秒,她的听力与记忆,同时变得如此敏锐。

    以致她下意识抬头时,正好对上张琪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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