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你……”储江童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口。为什么叶飞舟在看她?

    为什么他又低下头去看手机?

    最坏最差的猜测出现在储江童脑海:他和张琪认识吗?张琪现在会不会给他发消息、告诉他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小小年纪就满嘴谎言、没有道德没有教养的骗子?

    蒸饺很快上来,灰白色皮向上冒着热气,花生酱表面浮着澄黄色油花。一双筷子出现在储江童视野中。

    她僵硬抬起头,叶飞舟脸上有些困惑,把筷子又往她面前递了递。

    “谢谢。”她猜自己脸上的笑一定很难看,接过,撕开塑料包装,一次性筷子韧性大,掰开时手指关节也在疼。

    筷子并没有从尾部对半分开,木刺扎进她手心,这时候反而不疼了,只有“感觉”。

    叶飞舟问:“要换一双吗?”

    储江童摇头。她的神经现在需要这些“感觉”来维持运作。

    “看我做什么?”储江童努力压下五脏六腑的颤抖,绝望地想:别看了。

    叶飞舟欲言又止:“你……”

    不。别说。我要吐了。储江童在心里无望地哀求,她感觉所有细胞尖啸着从她大脑中溃逃。无论什么,都求你不要说。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叶飞舟说。

    -

    储江童已记不太清自己如何又是何时与叶飞舟道的别,待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阴冷的小房间里,周围摆着两张乒乓球桌。

    她手里拿着羽绒服走出去,借着蒙蒙亮的天光四处打量,周围是高耸入云的高级住宅楼,与茂密的深绿色植株。

    新荣御府。储江童认出来。这是陈悠优家所在的小区,地段极好,就在一中附近。

    不需要回忆,储江童甚至能根据自己恶劣的秉性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从沙县出来,经过新荣御府时,储江童想起这里面有个全天开放的乒乓球室,可以在里面待着,于是对叶飞舟说,她已经到家。

    她在乒乓球室里待到凌晨五点,再蠢的人都不可能在小区外逗留那么久,更何况叶飞舟。但她走出小区门口时心还是提起来,四下张望,直到确定一个人也没有,才敢大步向外走。

    但没两步,更大的绝望席卷而来——她要怎么面对张琪?

    年级第一有什么用?储江童此时忽然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虚荣?如果她早点认命、早早出去打工,现在应该就有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无论一件衣服还是两件三件,至少,她就不会因为一时鬼迷心窍、偷穿张琪的衣服,也就不用面对如山如海那么庞杂的绝望。

    在眼泪落下之前,储江童用手掌狠狠抹去,眼尾很痛,但是她活该。

    双腿没有知觉,但她应该走了很久,从学校到纺织厂宿舍,连公交车都要半个多小时。

    要不不回去了?就这么逃跑,或者——

    在更多懦弱念头从心底冒出来前,她看见张琪。

    张琪坐在院子外的长椅上抽烟,翘着二郎腿,那只切尔西靴一晃一晃。她吐出烟雾时感应到什么,转头。

    跑不掉了。

    储江童感觉不到冷了,人生就这么烂掉好了。她会认错,作为一个骗子、小偷——

    “过夜了?”张琪站起来,语气平淡地问。

    储江童浑噩不堪,全凭本能摇头。

    张琪又问:“期末多少分?”

    这在储江童听来是恐吓的开端,她的头很低,心跳很沉,赤|裸地接受审判。

    “678。”

    “……”张琪沉默了一会儿,改问,“排第几?”

    一滴眼泪掉到地上,无声无息碎掉。

    储江童紧咬嘴唇,那个光鲜的名次与她的处境,放到一起,讽刺得连她自己也发笑。

    “……第……”声音从喉间磨出来,是被藤蔓绞紧的枯枝,是鱼濒死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泡。

    说不出口。

    “听你妈说,你年级第一?”

    ……有意思吗?储江童屈辱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猛地弯腰,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她用双手撑着膝盖,声音抖得快要让人听不清内容:“对不起。”

    “对不起。”她重复一遍,眼泪在这一刻止不住地掉下,地面洇开很多个深色圆圈。

    “……为什么道歉?”

    还用问为什么吗?储江童感觉皮肤正一寸寸剥离她的身体,露出内里的丑陋血肉。哭是没有用的,犯了错的人的眼泪更是没有道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浑身颤抖,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该偷穿你的衣服,是我愚蠢又虚荣……我会按原价赔偿给你,或者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请你、请你……”

    ——请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学校。

    可她……说不出来。

    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天空已经开始崩塌,云与风是锋利刀片,她鞠躬,头低到不能再低,眼泪在眼眶中源源不断地积蓄、落下,眼前模糊一片,只看见她自己的鞋尖。被月光舔舐过、又急忙收回的鞋尖。

    算了。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便很难停止。

    算了。怎样都好。

    她索性闭上眼,等待最尖利的铡刀落下。

    远远地,已有人开始放大年初一的鞭炮。

    储江童发着抖,她好想好想跑到鞭炮炸响的中心,连带着把自己也炸得四分五裂,就不用再这么痛苦了。

    可是不行。

    最后一点属于她自己、属于那个真正的储江童的自尊作祟,她只能站在原地。

    鞋底摩擦泥土草叶的窸窣声令她神经一跳,张琪动了。

    不可以逃跑。她用力按住膝盖,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

    可最后,落在她头上的不是铡刀。

    而是一只温柔的手。

    “衣服穿上。”张琪说。

    储江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双切尔西靴朝自己走近一步,随后肩膀被人强硬地抬起,张琪很高,她不敢看张琪,只与她皮衣的肩带对视。

    张琪叹一口气:“跟我来。”

    宿舍里,江丽娟还在睡,全然没发现女儿在外面待了一整晚。

    “你妈睡眠质量真好。”张琪讥讽道,“有时候我下夜班回来,故意翻箱倒柜弄出动静她都不醒,我还怪羡慕的。”

    储江童低着头不说话。这是要叫醒江丽娟、在她面前细数自己罪状的暗示吗?

    可张琪只是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转头跟她说:“过来。”

    要把她关进衣柜里?可以。

    储江童走过去,张琪朝她伸手,她会意,把羽绒服交给她,双手终于轻松,储江童轻轻一动,手已经被风吹肿,里外都疼得不行。

    “你叫什么名字?”

    “……储江童。”

    “你爸呢?”

    “不知道。”

    “……”

    “对不起。”储江童再次说道。

    “……你。”张琪双手叉腰,头痛地说,“你这么活着,不累吗?”

    “……”

    “做人怎么可能不犯错?错了改了不就行了?干嘛把自己整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张琪把羽绒服随手往床上一扔,从柜子角落拿出个崭新的纸袋,“一件衣服而已,穿就穿了,哦,你觉得我像你那么小肚鸡肠?”

    张琪把纸袋递到储江童面前,里面同样是件羽绒,鹅黄色,看起来很暖和。

    “这件比较衬你。”张琪把衣服拿出来,抖开,拍到她身上,“试试?”

    储江童忘了流泪,忘了忏悔,呆呆地望着张琪。

    “……咳。”张琪挠了挠脸,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又说,“不是白送你的啊!以后记得给我买件更贵的。”

    “我……”储江童身体的起伏越来越大,她吸进了氧气吗?肺、胃、心脏与大脑前所未有地充盈,有人往她肋骨间划了一道,灵魂从破口中逃逸,向窗外盛大的金黄色奔去。

    “哦,对了。”张琪的脸刻意地冷了冷,最后却还是温和下来。

    “新年快乐。”她说。

    阳光从她身后洒进房间,地面闪亮晶莹。

    “……新年快乐。”储江童呼吸了很多很多次,嗫嚅着,更多泪水流出。日出时的风是暖的,光也是暖的,双手被一片温暖包裹,逐渐恢复知觉。

    一年中、生命中崭新的一天到来。

    -

    高二下正式进入高考总复习阶段,老师们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自印复习册与无数卷子如隆冬大雪,纷纷扬扬飘到每个人桌面,砌成一座座小山,个性被掩埋,齐天大圣也只能匍匐在山脚,望着黑板旁的数字,倒数与自由重逢的日子。

    储江童倒是对这样的生活十分满意——高三不再重新分班,人际关系已成定局,她不再需要做过多无意义的社交。

    “学习”是她远离社交的最好借口,但也是她维护交际圈的最好手段:每周五光靠给同学讲题,便足以维持最基本的社交。

    有人说她卷,有人说储江童是不是想考清北,也有人说储江童说不定能当省状元。

    储江童听得一清二楚,却不在意,她不想把时间再浪费在无意义的假设上,全力以赴准备期末的学业水平测试——拿到3A,离校长推荐名额才更近一点。

    七月,为期一个月的暑假开始。储江童没再去纺织厂做暑期工,继续住在刘宏家。

    托学业的福,她每天早七晚九地泡图书馆,与刘宏一家人打照面的时间只剩晚上洗碗和搞卫生的一小时。这很好。

    八月一日,高三返校,全体学生无论走读住宿都被强制参加晚自习,每周上六天学,周日留给大家“自主复习”。

    国庆只放三天。

    十一月初,储江童被钱熠焜叫到办公室。简一唯和二班班主任也在。

    简一唯在省物理奥赛拿了三等奖,但校长推荐名额只有一个。

    二班班主任的意思是:江童各科平均,都很拔尖,不像一唯,只有理科比较能打,两个都是好苗子,他不忍心看着任何一个人被努力辜负。

    储江童哪能不懂他的意思。她看向简一唯,简一唯看地,避开她的目光。

    她又去看二班班主任,后者冲她温和一笑。

    凭什么?

    “凭什么?”钱熠焜说,“就因为江童比简一唯优秀,所以要她主动放弃这个名额?”

    “孩子本身的意愿肯定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这不是想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嘛……”

    “我今天叫她来,只是为了告诉她——”钱熠焜径直忽略他,转而对储江童说,“下星期校长会找你们两个去了解情况,但,不要让,知道吗?”

    不要让。

    十二月月考,储江童超年级第二30分,超简一唯55分。

    期末考,储江童超年级第二33分,超简一唯59分。

    她已经把能做的做到最好,甚至物理化学实操考试,都比简一唯要高出几分。

    可储江童还是发现,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一道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越的天堑。

    校长喜欢她,喜欢简一唯,但更喜欢的,是远超她能力范围的、成年人限定的利益。

    最后的最后,暮春三月,最后一波寒潮席卷静河时,简一唯搭上前往京市的飞机。

    -

    “去举报他们?”叶飞舟问。

    储江童十指交叉,手臂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你觉得我会去吗?”

    叶飞舟说:“现在的你不会。”

    “是的。”储江童狡黠一笑,“我要等高考结果出来。如果他考得没我好,那就算了,放他一马。”

    “唉……”叶飞舟惋惜叹气,“可惜,他和校长逃过一劫。”

    “对我这么有信心?”

    “不然呢?”叶飞舟说,他眼带笑意,一字一句无比认真,“你可是储江童。”

    储江童心脏重重一跳,她的手在叶飞舟看不见的身后握紧,又松开。

    她问:“那如果我没考好呢?”

    “我很想说‘不会的’,因为是你。”叶飞舟顿了顿,说,“但如果硬要做出这样一个假设,我会说:‘因为是你,所以一定有路可以走’。”

    是的。那个完美的、闪耀的“储江童”有很多很多退路,复读、出国,什么都行。

    但储江童没有。

    她只有好好高考这一条路。

    储江童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不能说,只是静静地,放眼望向广阔天地。

    -

    高三下学期。

    班里好像煲着一壶将开未开的水,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无色无味的硝烟。

    储江童连吃饭咀嚼时都在思考勺子的受力分析与牙齿的做工情况,饭碰到牙齿后动能又该怎么变化?

    洗澡时皮肤触碰到热水的刹那,温度感受器如何运作?大脑分泌什么激素?

    帮刘萱冲代餐粉时,要加多少热水、搅拌多少下,粉末才能彻底溶解?再遇冷会析出晶体吗?

    活在如此混沌的日常,人也变得迟钝,头埋进书里,再抬起来,便到了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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