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努力是有惯性的。

    英语交卷、高中生涯最后一道铃打响,教学楼由弱及强地沸腾,储江童拿着笔袋和水壶走出考场。这是个阴沉的雨天,走廊外香樟树叶送进雨水,地面一片湿滑,无数只脚兴高采烈地踩过,水溅起,慢慢地沁入她神经。

    行政楼顶有一只用来测风速的铜鸽子,它缓慢地转,尾巴、翅膀、喙。储江童把手搭在被雨水打湿的栏杆上,看着它,感到不真实的彷徨。

    就这么结束了。

    当晚网上已传出各种版本的□□。

    钱熠焜在群里说:【大家辛苦了,每个人都很棒。对答案的事先放一放,好好玩吧】

    底下一堆花里胡哨的【收到】。

    张琪涮好三副碗筷,招呼服务员把水盆撤下,无奈地问:“储江童,你有没有必要?”

    储江童正在草稿本上疯狂复刻尚未消散的答题记忆,她争分夺秒,摆摆手,继续埋头苦写。

    ADBCC、根号三、1,2-二氯乙烷……

    储江童不敢打勾,笔尖在纸上留下很多小点,对完答案后开始估分,作文能有50?不,还是算45好了……

    张琪要凑过来看,她连忙调转身体,挡住本子,张琪“嘁”了声:“不看就不看呗。”

    这是储江童心底小小的迷信——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就连江丽娟姗姗来迟、问她“考得怎么样”,她也讳莫如深:“不清楚,等结果出来先。”

    但转身就开始研究前几年的志愿填报和高校录取省排名。

    早在高考前她就打定主意学计算机——不像金融需要家庭背景与人脉,也不像医学要熬过漫长的前半生。互联网正是风口行业,哪里都需要硬核技术人才。

    六月二十五日,高考成绩出来。

    “真的不再考虑往上冲一冲?”钱熠焜语带惋惜问,“说不定呢?”

    她知道储江童家的真实情况,而在此之前,学校组织过信息学奥赛培训,储江童并没有报名。

    “江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无论学什么、做什么,老师相信你都一定会有所作为。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

    “距离系统关闭还有一段时间。”钱熠焜说,“老师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诚然,计算机是个好的选择,但如果一味为了求稳,而放弃冲击更高处的机会,我觉得有点可惜。”

    “谢谢老师。”储江童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盛夏炽烈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橡胶跑道被蒸腾出呛鼻气味,蝉鸣阵阵,天空湛蓝得虚假。

    她仰起头,脸颊很快被晒得发烫,抬起手遮住一点阳光,指尖被光锥刺痛的瞬间,储江童再次感到名为“局促”的情绪从身体里生长出来。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天空对她而言太过广阔,就像在罐头瓶里出生长大的鱼被扔进海洋,她会游泳,但无所适从。

    就这样了吗?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真的不再试试了吗?

    ——不试了。

    烟味、汗味、谁打游戏打到一半脱了鞋散出的脚臭味。

    打打杀杀的喊声,聊天声,鼠标键盘噼里啪啦直吵,一片嘈杂的大海,有鱼从身后游过,多管闲事地说:“哟,小妹妹,要去读大学啦?”

    鼠标被按下,很轻的一下。

    储江童摘下耳机,滑轮椅往后一退,险些压到身后人的脚。

    那人臭骂:“我草!”

    储江童不看他,两本指导手册收进背包,电脑关机,键盘往里一推,起身走人。

    不试了。

    -

    七月三日,谢师宴开始两小时后,储江童交接完手头的资料,从纺织车间走出来。

    庄婉发来消息:【佳佳打折,买点洗衣液和抽纸回来】

    储江童回【好】,打开导航软件,搜索“河滨酒楼”,缩小、再缩小,以它为中心在心里划定一个半径五公里的圆。

    刘宏家恰好在圆的边上。

    河滨酒楼是静河一中高三年级举行谢师宴的地点,学校壕气地包下三个大宴会厅,中间卷帘门升起,十二个班同在,听岑书语打来的视频里的背景音,简直要把酒楼天花板给掀翻。

    但储江童不能去。纺织厂全勤奖有两百块,请假旷工、迟到早退都不行。

    所以她说:“不好意思啊,我得回老家陪生病的长辈。”

    天上的、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对不起。储江童愧疚了两秒。

    众人遗憾,但只能理解。

    刘宏家楼下就有间佳佳超市,去那里买吗?储江童心虚:要不去更远的那家?

    她有点纠结。重无所谓,她拿得动,主要是麻烦,大包小包拎在手里,走路很不方便。

    最后储江童还是决定坐公交去西北边那家佳佳买,更远,但她宁愿用麻烦换一点虚无的安心。

    储江童到时,店里呈现出一种战时物资匮乏的冷清感,老人家们扫荡第一波,上班族扫荡第二波,到现在,货架上只剩零星几个不受欢迎的牌子与味道。

    储江童把余货发给庄婉看,问她买什么。

    十分钟过去,没回,倒是朋友圈里有人在实况转播谢师宴谁已经开始喝酒。

    二十分钟过去,庄婉还是没回。储江童一看时间,八点十五,勉强算饭点。

    好吧。

    储江童开始在超市闲逛,雪糕没打折,冰柜里还剩很多,透明门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她想买支小布丁,但又担心,要是吃的时候剩下的洗衣液被人买走怎么办?

    又十分钟过去,路过的店员忍不住发问:“小妹,你找什么口味?”

    她摆摆手说不用,口袋里手机一震,庄婉终于回复,说买两瓶金的一瓶蓝的。

    一瓶两升,加上一袋六包抽纸,储江童后悔没带个大的环保袋,超市卖的塑料袋又薄带子又细,拎在手里,她很担心袋子半路会断。

    储江童在收银台尾巴把洗衣液叠放好,忍痛又买了个袋子,两层套在一起,勉强多了点安全感。

    转身,看见正准备拆棒棒糖包装的叶飞舟。

    两人皆是一愣。

    叶飞舟穿着短袖衬衫,纯黑底色上从肩部漫开彩色泼墨,挺拔清隽,带着少年的贵气。

    “……吃吗?”叶飞舟顿了顿,把还没拆的棒棒糖往她面前递了递,“荔枝味。”

    储江童满手东西,怔愣地摇了摇头。

    叶飞舟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袋子,两人的指尖一触即离。

    她的手并没有空很久,因为下一秒,手里被塞进那根棒棒糖。

    储江童说:“你……”

    叶飞舟又想来拿她另一只手里的抽纸,储江童连忙后退:“不用了,我自己来,谢谢。”

    “嗯。”叶飞舟无所谓地耸肩,“你往哪边走?”

    储江童指了个方向,随即一愣——“她”应该住在新荣御府才对。

    “我、我回亲戚家。”她亡羊补牢地说。

    叶飞舟面无波澜:“嗯。”

    “等等。”储江童示意自己手里的棒棒糖,“这个,你可以放口袋吧?”

    叶飞舟却问:“不喜欢这个味道?”

    不要自作多情。储江童告诫自己。

    “什么意思?”她要确认,“给我的?”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时间仓促,没什么准备。”叶飞舟笑道,“就当你打败简一唯的贺礼了。”

    简一唯高考没发挥好,连平时用来拉分的理综也一般,平白浪费那20分加分。钱熠焜知道后气得脑袋冒烟——要是这20分落到储江童头上,清北就稳了!

    储江童心里也气,但面上还是温和地说:“没关系的钱老师,我已经达到自己的目标了。”

    储江童问:“你怎么知道?”

    叶飞舟却不说话。

    庄婉:【什么时候到家?要洗衣服了。】

    储江童回了句【很快】,发现班群里有人@自己,点进去看,原来是有人表白成功,正给所有人发红包。

    “怎么不去谢师宴?”储江童收起手机。

    问完就意识到自己白问——连上学都凭喜好出现的人,怎么可能去参加谢师宴?

    叶飞舟说:“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叶飞舟还没来得及回答,储江童又想起什么,像是为了截住他的话头似地问:“你最近怎么样?”

    叶飞舟表情复杂,但还是答道:“还行,我……”

    储江童的手机响了。

    叶飞舟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是岑书语的语音通话。她又有什么事?储江童示意叶飞舟稍等,接起:“喂?书……”

    听筒里传出的却是一道男声:“你好,储江童。”

    带着点醉意,稍微有些大舌头。

    储江童没听出是谁,心一下子悬起来,厉声问:“你是谁?岑书语呢?”

    叶飞舟被她严肃的语气吸引了注意力,停下脚步,用口型问:“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电话那头很吵,依稀听见笑声,“我、我是简一唯啊,嗝……”

    储江童顿时感觉有蚯蚓从听筒里爬出来,湿滑地粘附到自己脸侧。她把手机拿远了点。

    简一唯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储江童,我现在借了岑书语的手机打给你,是想说……说……之前那件事我很抱歉,但没办法,老师希望我……”

    “不用说了。”储江童眉头轻蹙,“已经过去了。”

    “不!我要说!……储江童,其实我对你还挺有好感的……”简一唯又打了个酒嗝,语气有些低落,“我原本想,等高考结束,就和你……”

    放你的狗屁。储江童很想这么说,但她看了眼身旁的叶飞舟,后者正抬头看天。

    这么好看吗?明明只有一颗星星。

    “简一唯,你喝醉了。”储江童打断他,“把手机还给岑书语。”

    “江童,我……”

    储江童被这称呼激得喉咙一抽,条件反射挂了电话。

    两人在原地站了会儿,储江童扯着嘴角笑了下:“走吧。”

    叶飞舟反手摸了下脖颈,又不自在地放下。

    过了会儿,他评价道:“只敢借着酒劲发疯,怪胆小的。”

    他走在储江童稍前一点的地方,路灯丛丛,投下的影子忽长忽短。

    影子偶尔像潮水一样淹没她的脚尖,又很快退开,储江童便偷偷去踩,一不小心离得近了,闻见叶飞舟身上清新的香气。

    很淡,仿佛雨后山林,野生柑橘在一片苍翠雾色中摇晃。

    要下雨了,空气潮潮的,天幕压得很低,不见月亮,夏虫的鸣叫都低下去,世界好像被一滴还未落下的水珠包裹。

    风从远处刮来,那股混着露水的青草香气愈发重了,一切都处在山雨欲来般诡妙的平衡里。

    储江童不太适应突然沉静下来的气氛,假咳两声,说:“嗯,就你胆子大呗。”

    而那个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看上去冰冷如月光的叶飞舟居然接受了这句揶揄,爽快承认:“对。”

    叶飞舟转身,光明磊落地望着储江童,眉头皱着,神情有点严肃:“那你要不要做胆子大的人的女朋友?”

    很奇怪,储江童第一时间去看他的手,和他手里那个对她来说其实很重很重的袋子。

    拎久了,手心会先变白、再变红,痛与痒与灼热,它们是悬垂在气球尾巴上最沉重的砝码。

    而叶飞舟没有挣脱。

    “好啊。”储江童抿嘴一笑,“可以,要。”

    叶飞舟这时才终于敢舒出一口完整气息,他把空闲的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储江童应该没有发现他紧张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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