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江童的课表原本安排得很好：专业必修，专业选修，一门用来拉分的水课，一门商学院开设的商业分析。

    而这门“游戏理论与研究”，虽然听上去有意思，但在A大各校园群里广为传播的选课红黑榜中，常年高居黑榜前三，是以三轮选课下来，依然有空位。

    ——这门课的结课作业，是一篇五千字的论文，外加一个游戏demo。老师要求极高，给分又极严。

    储江童看着Excel表格里师兄师姐们字字泣血的备注，纠结再三，一咬牙，在选课期的最后一分钟，按下“确认”。

    事情发展至此，她的最终目的已不再是拉边燦加入自己的队伍了。

    而是赢过他，无论从什么方面。

    -

    “嗨，边燦。”储江童站在走道上，笑得灿烂，“好巧啊。”

    男生翻了个白眼，没理她，站起来从另一侧走出去，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

    午后三点，教室里除他们外只有三三两两趴在桌上午睡的人，没人留意到储江童被嫌弃的场面。

    储江童毫不气馁，脸上还挂着笑，转身回自己座位。

    老师很年轻，储江童查了新传学院官网，是个讲师，博士毕业于美国名校。

    讲的东西深入浅出，她一个不怎么玩游戏的人竟逐渐听得入迷，边燦的事被抛之脑后，直到老师说：“下面这个问题我点人来回答一下，顺便考个勤哈……陈槿榆，陈槿榆在吗？”

    老师又叫了几声，终于，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举起来。

    声音也是一样细：“这、这里。”

    “嗯，可以请你到前面来吗？”老师示意讲桌上固定好的麦克风，“这个问题没有对错，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的看法吧。”

    女生却没有马上起来，面露难色，课堂静默几秒，就在储江童准备替她站起来的时候，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在教室最后响起：

    “我来行么？”

    是边燦。

    储江童的大脑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下一步打算——和陈槿榆打好关系。

    意识到这点时，她对自己感到绝望又好笑。

    她没再留意边燦在教室前面发表了什么高见，视线飘到斜前方的陈槿榆身上。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陈槿榆双手在桌子下绞紧，阔腿裤因此被揪出道道褶痕。

    陈槿榆的小腿很细，细到面料底下的骨头鲜明地突出，储江童看了会儿，突然发现，那好像不是普通的“腿”。

    边燦讲完，老师还想抓着他点评几句，他就已经大步朝座位走。

    在经过陈槿榆身旁时，边燦点了下陈槿榆的桌面。

    那动作太快，快到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有心还是无意。

    陈槿榆全身一僵。

    哇哦。储江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边燦，你这样是追不到人家的。

    但也可能只是她想太多。下课后边燦没有停留，没有等人的迹象，径直走出教室。

    陈槿榆是最后一个出教室的。

    储江童在走廊上假装看手机，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缓慢飘过，直到消失在楼梯拐角，她才抬头，远远地跟上去。

    陈槿榆去了饭堂——她没上楼，去的是最难吃的一饭，到排队人数最少的窗口打了两个菜，走到角落坐下，背对所有人，默默吃饭。

    储江童也去那窗口打了两个菜，油水炒包菜和几乎都是肥肉的小炒肉，果然很没食欲，但无所谓。

    “同学，我可以坐这里吗？”储江童走到陈槿榆斜对面，说，“这里比较安静。”

    陈槿榆眼神闪躲一下，先是点头，接着“嗯”了声。

    储江童坐下，忽然说：“同学，你是不是刚才也在游戏理论那门课上？”

    陈槿榆又点头，但这次没再“嗯”。

    储江童露出亲切的笑：“我是计算机学院的，今年大一，你呢？”

    陈槿榆加紧咀嚼嘴里的饭，咽下去之后才说：“我是文学院的，也是大一。”

    说完，又很生硬地跟了句：“……好巧。”

    储江童说：“听说这门课最后考核是写论文，我本来还以为课程内容会很理论，没想到还蛮有意思的。”

    “嗯。”陈槿榆认真点头，“我也觉得。”

    对话结束。

    储江童问：“你选这门课是因为喜欢玩游戏吗？”

    陈槿榆继续点头，张了张嘴，最后又默默合上。

    “有什么游戏可以推荐吗？”储江童说，“我没怎么接触过游戏，最多打打几个比较知名的手游。”

    “你有switch吗？”陈槿榆突然问。

    那是什么？储江童摇头，陈槿榆沉默几秒，又问：“那你有steam吗？对什么类型比较感兴趣？”

    储江童说：“没有，我都行，想听听你的推荐。”

    “……”陈槿榆表情变得很纠结，她思来想去，最后竟然说，“其实我、那个，我玩的游戏类型，呃……比较杂，你不一定喜欢。”

    换作别人，储江童可能会把这当成一种不想沟通的变相拒绝。

    但陈槿榆的表情太过严肃认真，以至于她错觉自己正在进行一场面试，她是面试官，而陈槿榆是紧张得语无伦次的面试者。

    “你怎么知道？”储江童意识到这点后神情愈发和煦，友善的气息简直浓得要化成实体嵌进饭粒的缝隙间，“说不定我们的品味很一致呢？”

    再不一致，储江童都能楔进去。

    陈槿榆想了很久，薄薄的不锈钢勺子都快要被她捏断，她才说：“要不……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回去发你……哦，你要是不想也……”

    而那头，储江童早已打开微信扫一扫。

    新的好友申请出现在屏幕上，储江童看看陈槿榆的微信名，又看看她，笑道：“‘金鱼’，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金鱼”是陈槿榆的微信名。

    陈槿榆点头：“当然，那我怎么……叫你？”

    “随便啊，你喜欢就行。”储江童说，“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都行。”陈槿榆这么说，眼中却染上轻松喜悦的色彩，“江童，你好。”

    -

    和“话题终结者”聊天，是件很累人的事。

    储江童能看出陈槿榆在努力回应，奈何效果缺缺，问她觉得哪个饭堂好吃她说都差不多，问她课难不难她说还好，问她老家哪里有什么特产她说没有。

    但如果不说话，陈槿榆就只是在一粒一粒米地吃饭，模样局促，像是要被这沉默的氛围捂得窒息。储江童只好一直找话题。

    回到宿舍，她已经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宿舍三人在研究周末去哪玩。她们都是外地人，以前没来过京市，故宫还是圆明园？西四还是什刹海？

    这是502宿舍第一次集体出游，她们问储江童：“江童，你想去哪？”

    储江童翻出之前就找好的、想和叶飞舟一起去的攻略，发到名为“502 Good Gateway”的群里，问：“你们想去逛景点还是商场？听说傍晚的圆明园很好看。”

    话题顺利转移到大方向选择的问题上，陶可想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林曼妮想去景点打卡拍照，邓莓无所谓，只是想去市区“吃顿好的”。

    储江童听到一半，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时路线已大致定下——上午去看电影，中午吃烤肉，下午在圆明园逛到闭园。

    林曼妮问：“你还有哪里想去的不？”

    储江童说没有，对那天的行程之密集感到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欣喜与期待。

    A大大一新生都在郊区上课，开学近两个月，她终于有一点来了京市的实感。

    和叶飞舟说一声好了。

    储江童刚想发消息，突然电话响，没有备注，是江丽娟。

    宿舍里不方便接电话，她拿了耳机走出去，想了想，出宿舍楼，到生活区的露天乒乓球场角落。

    那是她偶然间发现的角落，废弃很久，台面落满灰尘，到了晚上，只有入口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亮着。

    很安全。

    电话早在半路就自动挂断，她拨回去，江丽娟几乎是立马接起。

    接通的瞬间，她耳朵一阵刺痛。

    江丽娟那边很吵，吵得仿佛她一不小心把手机掉进了菜市场的鸡笼里，储江童把音量调到最小，在一众杂音中勉强辨认出江丽娟的声音。

    “童……妈……发现……被……”

    “什么？”

    “哎——呀！”江丽娟很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又断断续续说了什么。

    储江童缩在角落，从乒乓球桌底下往外看，黑黢黢的，灯光投下一道暗黄色的门，小飞虫是噼啪作响的门帘。不会有人穿过。

    于是储江童稍微提高了音量：“你说什么？换个地方，我听不见！”

    山洪倾泄般的嘈杂变换位置，耳机里逐渐安静下来，江丽娟的声音一点点放大：“……行了行了，我走到角落，能听清了吧？”

    你也在角落啊，储江童心笑，果然是母女。

    “所以什么事？”

    江丽娟倒扭捏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还好吧？适应大学生活没有？”

    储江童比江丽娟本人还要了解江丽娟，闻言只觉大事不妙，保守地回答：“还行。”

    “就是那啥……你还记得你高三的时候，妈妈摆摊，给你赚了不少钱不？”

    “嗯。”储江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理智已经接受现实，“你要用吗？还在银行卡里，我没动。”

    江丽娟又叹气。

    她叹气，叹出悲伤和苦闷。

    耳机像弯曲的导管，她们之间紧密的血脉创造出高气密性的伪真空，所有气体，所有产物，都由身为女儿的储江童接收。

    储江童说：“我已经申请了贫困补助，平时在学校待着用不到什么钱，饭堂很便宜，一顿饭五六块就能吃得很饱，那张卡暂时也用不上，你要多少？”

    “卡里有多少？”

    储江童问：“你要钱干什么？”

    “我们厂不是经常很多次品嘛？每次经过，看它们那么好的料子，走线丑了点就不要了，我心疼哦！”江丽娟情真意切说，“丢了也是丢了，我还不如废物利用——环保，是这个概念是吧？”

    储江童警觉：“你拿它们做什么了？”

    “喏，你看，我之前也有经验，知道怎么才能把东西卖出去，那不就试一下呗。我进了些货，把它们混在一起卖，其实效果还挺好，一个月大概能赚一千多呢！最高的时候一天有……”

    “你说什么？”储江童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刻出一道灰白痕迹，声音听得人牙酸，“你拿什么东西去卖？”

    “反正也没人要啊不是吗？”江丽娟理直气壮，“之前培训时老师讲了美国人倒牛奶的故事，我们厂其实也差不多……”

    储江童把石头一扔，站起来，压着声音叫道：“你疯了？！”

    起得太快，眼前一片晕眩，心脏狂跳。

    开除，赔三千块——储江童想是不是他们看江丽娟好骗，故意把价格往高了说，但江丽娟不想惹麻烦，一听不用打官司，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三千块出去。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江丽娟为难地说：“你刚开学，我怕你忙啊。”

    储江童并不感激她那不合时宜的体贴，她盯着球场入口那盏灯，虫绕来绕去，翅膀被灼烧发出焦热的声音。

    她以前觉得它们蠢，现在只剩羡慕，她也想变成虫，不用考虑其他，生存只为最后一头撞死在炙热的灯光里。

    三千块啊。

    对面是男生宿舍。有人在洗澡时唱歌，还不止一个，自以为水声能掩盖跑调的刺耳歌声，储江童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暖黄色格子，心里生出大团大团的愤怒与烦躁，像洗碗池堵塞时无限增殖的泡沫，她必须伸手穿过那些泛着油光的脏污，才能触摸到源头，去拨开那些堆积在下水口的腐烂食物。

    她很想大叫，让他们别唱了，抑或是大骂江丽娟几句，可她能骂什么？“储江童”已经被规训得很好，她的字典里没有脏话。

    她拨开脚边每一块石头，石头滚动，地表缝隙里长出的野草被压弯，真惨，储江童看着它们，心里嘲弄地想，明明好不容易长出来，能见到光和天空了，结果遇上她这种人，生长的努力全白费。

    野草的惨状令她冷静下来，她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所以没必要寻死觅活。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储江童平心静气地问。

    “宿舍暂时不能住了……”江丽娟这时居然还在用“暂时”这种飘渺的字眼来安慰自己，也安慰她，“童，妈妈去找你好不好？在你们学校附近……”

    “不好。”储江童声线毫无波动，怕江丽娟假装或真的听不懂，再次拒绝，“别来，没地方，京市租房很贵。”

    谢天谢地——江丽娟好像终于听出储江童的情绪，她“哦”了声，语气讪讪：“好、好。”

    “……”储江童还是不忍心，说，“老家那套祖屋是不是空着？”

    那是储江童第一次直面人性险恶。外公外婆去世，留下一套祖屋，明明没有遗产或任何口头证明，但舅舅一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祖屋产权继承下来。

    当时储江童太小，又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只能坐在江丽娟身后，看她被舅舅请来的公证员唬得一愣一愣，最后只拿到一块几乎已经不能种的荒地。

    后来高中的某天她想起来，一查，发现承包期只剩五年。

    也就是说，等到她大学毕业以后，她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紧迫感扼住储江童的喉咙，三千块，她三个月的生活费。

    江丽娟连声应下，没话说了，但还没挂电话。

    储江童很想把耳机线缠在自己脖子上，不得不问：“还有什么事？”

    “童，你给妈妈转点钱呗，回去路费也不便宜……”

    储江童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银行里挂着两张卡，一张江丽娟给她的，里面有三千多块钱；另一张是学校发的，用来交学费，储江童做家教的工资也打到这里，现在还剩两千多。

    在转账界面，数字输了删删了输，从500到1000，到2000，再到4000，有规律地翻番，数字“0”如天花板上垂下的圈绳。有很多个她。

    幼儿园等不到江丽娟来接的她。

    小学时被骂“小畜生”的她。

    中学时说谎像鱼吐出气泡那样自然的她。

    和现在，以为长大了就好、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的她。

    如果有很多个她。储江童看着屏幕上荧荧闪烁的三个“0”，分辨率很低，像素点如同锯齿锋利而突兀，下一秒却被泪水糊化，成为一团，她不知道手机屏幕防不防水，慌张地用衣角擦去。

    人不应该在哭的时候做事，被打湿的衣角蹭过屏幕，确认，再次确认，储江童的视野里被模糊得只剩偶尔变色的白光，她用手狠狠抹掉眼泪，去看屏幕，水痕之下，是转账成功的提示。

    是在那一瞬间崩溃的。

    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储江童蹲着蜷成一团，夏夜不知疲倦的虫鸣带领她呼吸，像跑八百时跟着班里从小练田径的女生，身体很快到了极限，但她拼了命跟上，呼吸频率与深度彻底乱掉，双手箍在脖子上，她不明白自己这个动作是为了什么，加速窒息还是帮忙顺气？好像结果都一样。

    原来人会下意识求死啊，储江童上气不接下气地想。

    夏季高压令空气沉闷不已，储江童抬手，捂住口鼻，眼前闪过很多道光，白的，黑的，远处点点暖黄的，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灿烂的烟花火尾。

    她无可抑制地回忆起那个冬夜，那个万籁俱寂、只看得见绚烂天空一隅的冬夜。叶飞舟半跪在她身前，眼里写满关切与焦急。

    叶飞舟、叶飞舟，这是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个爱——喜欢吧，储江童不敢奢求太多——喜欢她的人。她大脑快要缺氧，颤抖着捡起手机，去翻和叶飞舟的聊天记录，白色气泡很多很多，吃了什么、看见什么、新的灵感和被崩断的琴弦弹到的手指。叶飞舟像个迷信树洞的小孩，什么话都一股脑跟她说。

    但储江童太忙了，生活，学习，打工，能分给恋爱的时间所剩无几。

    她在对话框里打“我好想你”、删掉、“我想见你”、删掉、“你在做什么”、删掉、“我好难受”、删掉。删删改改，怎么说都不对。

    这种时候她倒是很需要叶飞舟了，需要他的关心、关注与切身的担忧，叶飞舟是个高度敏感又温柔的人，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她情绪的不对，知道她不想说，所以保持沉默。

    她贪恋这种温柔，又利用这种温柔，在她需要宣泄情绪的时候。

    她唾弃自己的双标与利己，世界上哪有人不用付出就能得到一切想要的？她只是在消耗叶飞舟的耐心而已，那点放在时间和物欲横流的社会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喜欢”，能支撑多久？

    等叶飞舟哪天厌倦了这种无意义的付出，或是意外发现她不过是个生活在谎言里的小人，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

    脑中的一切都带着层绝望的底色，储江童悲观地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狠下心分手好了。世界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人喜欢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叶飞舟偏偏在这时打来电话？

    储江童嘴一扁，眼泪噼里啪啦掉在屏幕和她的手上，她挂断，叶飞舟又打，再挂断。

    他们像相互较劲的小孩，对这种幼稚无意义的游戏乐此不疲。储江童垂下手，指关节碰到温热粗砺的土地，手机还在不停震动，有点痒，她额头抵着双膝，突然笑了一下。

    像个神经病一样，她想。

    她用手和衣领抹干眼泪，清了清嗓子，鼻音嗡嗡的还是很重。

    震动停了，储江童静静等了会儿，没有新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