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数学分析课上，陶可把手机推到储江童面前，屏幕上是三个人在圆明园的合照，陶可身旁被P上去一个储江童，天衣无缝。

    储江童噗嗤一下笑了，小声说：“你P图技术真好。”

    “可不要小看追星女。”陶可骄傲地挑眉，转身把自己的大作展示给刚上厕所回来的林曼妮看。

    林曼妮夸了两句，又分享自己的情报：“要命了，外面有个好帅的男的。”

    储江童没听见。这节课开始讲级数，四面黑板上板书写了擦擦了写，这是个基础但关键的概念，后面很多内容根据它展开，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错过一点老师的思路。

    一节课近两个小时下来，储江童大脑里的风扇呜呜运转。

    林曼妮问：“你们晚上吃啥？我想吃肯德基的蛋挞。”

    陶可被勾起食欲：“我想吃原味鸡！江童，要不咱们一起点？”

    “好啊。”储江童问，“问下小莓？她能吃吗？”

    邓莓感冒了，病恹恹的，在宿舍休息。

    陶可：【@Strawberry 宝 你好点了吗？我们想吃肯德基】

    邓莓过了会儿才回：【不用啦，我让朋友帮忙带了粥】

    “她是不是有情况？”陶可一脸八卦。

    既然决定点外卖，她们便不急着走。储江童一边做课后习题一边和她们聊天，林曼妮突然想起什么，走到教室后门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冲回来说：“那帅哥还在！”

    她兴致勃勃地要拉着她们一起去看，储江童说：“不好吧……三个人一起会不会太明显了？”

    陶可怂恿道：“欣赏美是全天下所有女人的本能，看个帅哥怎么啦？”

    “就是！”林曼妮企图把她从位置上拉起来，“走啦走啦，就看一眼。”

    她起身时，屏幕上弹出一条新消息。

    叶飞舟：【还没下课？】

    储江童忽然间心跳加速，产生某种明媚的预感。

    她转身看向等待她的两人，第一反应是让她们先走，因为“辅导员找我有点事”。

    脱口而出之前，储江童咽下口水，这件事没必要藏着掖着，她对自己说，大方一点，少说点谎。

    “走吧。”她背上书包，“出去看看。”

    京市的秋天寒意萧瑟，落叶被北风刮进走廊，打着旋飘下来，叶飞舟稍稍收腿，叶片轻拂过他鞋尖。

    他垂眼，世界仿佛定格在那个画面。

    储江童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的聊天记录止于那些打来又被挂断的电话，储江童猜叶飞舟后来生气了，但她没急着打回去。那时她脑子很乱，想不出该如何措辞。

    两天过去，她以为自己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可在看到叶飞舟的刹那，酸涩冗杂的情绪又尽数涌上心头，鼻子酸得一塌糊涂。

    她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把情绪压下去：“是你啊。”

    “你们认识？”陶可问，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一番，恍然大悟道，“你们是……”

    叶飞舟这时站起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储江童走过去，很上道地挽住他手臂，落落大方道：“他是我男朋友。”

    502夜聊时不是没聊过每个人的情感状态，三人都知道储江童有男朋友，但碍于某种“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的略带疏离的默契，还没问她要过照片。

    陶可和林曼妮眼睛圆溜溜瞪着，陶可先反应过来，捂着肚子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冒犯了，江童，你别介意啊。”

    叶飞舟冲她们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你……还跟我们一起吃不？”林曼妮问。

    储江童摆摆手：“今天先不啦，你们把我的那份吃了吧。”

    林曼妮比了个“OK”的手势，与陶可快步离开，下楼时又侧头看了他们几眼。

    空气沉默下去，储江童在想要不要自己先道个歉，毕竟是她挂人家电话在先。

    刚要开口，叶飞舟就拉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与她走下楼去。

    叶飞舟的手很暖和，十指修长，宽大而有力，与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储江童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去捋他的关节，这个动作令叶飞舟咳了下。

    “我错了。”储江童晃晃他的手，她向来懂得怎样扮可怜，对叶飞舟说，“我不该挂你电话的。原谅我吧，好不好？”

    储江童少有地把声音放得这么软，叶飞舟是吃这一套的，表情露出一丝破绽。他先是说：“我没有生气。”

    然后又说：“你那天不是一直在打字？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就只能自己打电话来问，结果还被挂断那么多次。”

    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

    “好吧——好吧——原来你看到了。”储江童得寸进尺抱住他手臂，装乖道，“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一些小事，想想还是不说了。”

    “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啊。”叶飞舟说，伸手捏了捏储江童的脸。他的表情终于松动，恢复到那个她熟悉的、温柔的叶飞舟。

    他问：“没有不开心吧？”

    “没有。”储江童不敢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叶飞舟回答。

    他们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深秋傍晚，余晖笼罩校园，湖面波光粼粼，几片荷叶空荡地浮在水上。

    不时有人从他们身后经过，远处女生在背书，还有滑板哒、哒点地的不规律声音，但眼前开阔而寂静。

    储江童垂着眼，把他的右手摊开，在手里捏来捏去，没出声。

    那只乖顺地任她摆布的手忽然倒扣，反过来把她的手握在手心。

    “和舍友相处得怎么样？”

    “不错。”储江童说，“她们都是很好的人。”

    “那就好。”

    储江童直起身看他：“我们今天还一起点肯德基呢。”

    “是我想多了。”叶飞舟说，“下次要不要请她们吃饭？”

    很难想象这是从叶飞舟嘴里说出来的话，储江童脑子转了几个弯：“所以你刚才对她们那么冷淡，是……”

    “嗯。”叶飞舟大方承认，“怕你不是真的喜欢她们。”

    所以没有搞好关系的必要。

    储江童的心再次变得酸酸的。她感觉自己好像、大概、可能，快要失控了，于是转移话题，故作轻松地问：“你就为了这事，特意跑来京市？”

    “‘这事’？”叶飞舟不悦地皱眉，语气稍微强硬了些，像在反驳她，又像在反驳当下时空之外的什么存在，“这明明很重要，童童。”

    储江童愣了一下。

    假的。她想。

    恋爱中的男人说的话是假的。

    “重要”是假的，那有变音的亲昵称呼也是假的。她不断催眠自己。不可以。

    可她还是把头低下去，叹了很多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只能让冷下去的晚风带走很多碎片般不成言的“你”和“我”，声音被吹拂得越来越软，越来越无力，如投石入水，涟漪一圈圈散开，直至无物。

    石头终究沉下去，触底，平静湖面下被搅起弥天的泥沙。

    她松开叶飞舟的手，可叶飞舟还是把手搭在她的腿上，掌心朝上，接住她的悲伤。

    指尖、掌心、微凸的关节，眼泪像透明的蜡油嵌进他的指缝，沿着掌纹脉络，一点点四散而下。

    储江童很小声地说“不好意思”，想用袖子去擦他被弄脏的手，叶飞舟却突然不着调地问：“会吹口哨吗？”

    “什么？”储江童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不会。”

    “我教你。”叶飞舟说，“说‘鱼’。”

    “鱼——”

    叶飞舟吻了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储江童怔住，他的嘴唇很软，很凉，淡淡的薄荷味。一触即离。

    储江童的大脑彻底停止运作，叶飞舟稍微退开一点，眼里只剩她，忽然抬手，抹过她的眼角与颧骨，很克制的力道，轻得像场梦。

    储江童却觉得疼，也许是泪痕干掉后被风吹得生疼，也或许是被叶飞舟手上的琴茧摩擦得发烫地疼，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储江童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因为第二个吻又落下来。

    她不会换气，叶飞舟也不会，唇齿交缠间两人的气息逐渐不稳，身后是棵柳树，夕阳已快掉到地平线后，湖面最后一丝辉光透过颤动的眼睑，在她眼前投下闪烁的灿烂幻影。

    “别哭了。”叶飞舟用气音、近乎乞求般地对她说，“每次看你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可以，他好想、好想把自己的心捧给储江童看。碎掉的、完整的、如齑粉随时飘散的，储江童看得见吗？她愿意吗？

    他们的眼睛离得很近，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是镜子，是倒映天空与唯一身影的海洋，储江童只睁开一下就又闭上，叶飞舟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有后退的余地。

    脚步声由远及近，储江童头皮一麻，用了点力把叶飞舟推开，两人的脸都红得滴血，心跳轰隆隆的，吵得像刚跑完一场三千。

    “你……”储江童像受潮的火柴，很多字在嘴边打转，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继续？”叶飞舟凑近了低声问，那张俊秀的脸令储江童脑子更乱，她别开眼，好险，差点又一次掉进塞壬的陷阱。

    “你喜欢我什么？”她问。

    叶飞舟没想到等来这样一个朴素的问题。

    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抬手将储江童揽进怀里，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隔壁班转来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圆圆的，脸、手、肚子和腿，皮肤又白。小孩子刚萌生出胖瘦美丑的概念，于是有男生叫她“雪人”，又被他们班里所谓的“小百科”纠正：她这样的，应该叫“米其林”。

    知道“米其林”的人都笑，不知道“米其林”是什么的回去问爸爸妈妈，回来后也跟着笑。“米其林”、“米其林”，这个外号渐渐在班里、甚至年级里传开。

    那女生会偷偷哭，甚至走在路上时，也会突然止不住地掉下眼泪。从那时开始已经很独的叶飞舟看见好几次，但他从不过问。

    因为他知道，人就是这样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直到某天中午，下课铃打响，所有人乖乖坐在教室，等着老师叫名字分饭，叶飞舟坐在靠走廊的位置，百无聊赖，撑着脸看天上的云。

    忽然一个疾风般的身影跑过，留下一道拉长的、愤怒的声音：“给我站住——！”

    对小学生们而言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场面，大家都沸腾了，冲出去，想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颗颗小脑袋挤在走廊上，老师怎么喊都管不住。

    “我叫你站住！”

    那声音很快出现在操场，所有人从二楼探头去看，连叶飞舟也不例外——他很好奇，怎么有人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那是个将一把椅子举过头顶的女孩，她脚下虎虎生风，紧追前面的男生，边跑边大喊：“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男生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跃步跳上花坛，冲她做鬼脸：“米其林米其林！陈悠优就是米其——”

    砰！

    椅子重重砸在他脚边！

    木板四分五裂，碎屑弹得满天满地都是，那男孩话说到一半，被吓得愣在原地，嘴还张着，忘了合上。

    过了很久，他向后一倒，跌坐在刚下过雨、满是泥泞的花坛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还不是结束。

    女生走过去，捡起地上断了的椅子腿，在花坛边缘啪啪敲了两下，清脆的声响听得人胆寒，有老师冲过去，但她还是不饶人地、凌厉地说：“向她道歉！”

    她用木刺横斜的断面指着他，毫不退让，老师想去拿她手上的椅子腿，她却退开两步，大声质问：“明明是他先欺负人的！你们不是大人吗？为什么不管？”

    连在走廊上维持秩序的老师都有瞬间的静默。

    “你们让他道歉！”小小的储江童用椅子腿隔空扫过教学楼里每一个看热闹的小孩，“还有他们！所有欺负过陈悠优的人！先让他们道歉！”

    她像头愤怒的小狮子，虫蛀的椅子腿在她手里变成盛大的火把与最锋利的剑，很多人被击退。

    叶飞舟从不参与那些无聊的、在他看来幼稚的游戏，可当他被扫过时，竟没来由地一阵心惊。

    “所以——”十二年后的储江童脸上并没有伤及无辜的负罪，反而破涕为笑，“就因为这个？”

    那时她还跟江丽娟住在西边——老一辈静河人都说“去西边、上西天”，十多年前的静河西边又穷又乱，鱼龙混杂，人住在里面，要么凶要么忍，就两条路。

    储江童的高自尊从那时便初见端倪。她不喜欢看见江丽娟处处低人一头的模样，好像发现心里神祇在其他世界不过蝼蚁，她很难受，所以每次上学、买菜、倒垃圾或给江丽娟送饭时，她都会费心留意那些“很凶”的人，比如隔壁屋的蔡阿姨、街口的无名老太和市场角落杀猪的神秘男人。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储江童在学校图书角的奥数书上学会了“举一反三”这个词，她很喜欢，原来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同样适用。

    他们都不会忍，马桶搋子、拐杖和杀猪刀，手里拿着什么什么就变成武器，要挥得够狠、挥得坚定，另一只手叉腰或是指着吵架的另一方，才更有气势。

    她努力地学，洗澡时偷偷对着镜子模仿，在心里演练了很多次，万事俱备只欠那个恶心的房东叔叔再次上门，以前她只会像个哑巴一样用力地把他往门外推，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力量和勇气，可以成为勇士了！

    结果没想到，居然先在学校里发挥了用处。

    这些话储江童不会跟叶飞舟讲，她只说：“当时气得太上头了，没办法，小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叶飞舟没说话，又低头去亲她，亲她的额头、眼角和脸颊，一个个吻如暮春的雨点温柔地落下来，最后是嘴唇，储江童觉得这像夸奖，又像迟到了很多年的歉疚与安抚，她试着回应，心脏却无法自控地坠入深渊。

    这不过是她曾经学会的生存法则，如果——如果叶飞舟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会怎么想她？

    心里又有个声音说：到时候的事，就到时候再说吧。

    这个念头仿佛魔咒，只闪过一下，就再难消失。储江童伸出手回抱叶飞舟，他的身材比例很好，肩背宽阔，腰身劲瘦。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进他怀里，闭上眼，被短暂的安全感包围，如流星一般。

    他们现在一定是校园里最招人烦的那种腻腻歪歪的情侣。

    但没关系，她想。

    就算现在世界末日，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