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时，京市下了场小雪。

    储江童久违地生了场病，烧了三天，在宿舍里浑浑噩噩地下不来床，脚一沾地就天旋地转。

    第三天烧退了点，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去洗了个澡，洗完精神状态有种回光返照的爽利，于是她坐回桌前，赶前两天落下的课程进度。

    Dorado签公司后有很多事要忙，叶飞舟和她说过，但她都记不太清，现在她的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一些无关紧要的只能靠边站。

    江丽娟上个月来了京市，储江童在京郊给她租了间房，一套八十平的两室一厅被分租给四个人，摊下来一人两千出头。附近有家互联网企业，室友都是在里面干活的保洁后勤。

    江丽娟和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合住主卧，两张单人床。储江童和她一起整理房间，床单唰地被抖开，轻飘飘落下时，她对她说：“妈，我真的没钱了。”

    储江童觉得自己要被烧干了。她是一壶在炉灶上烤了很久的水，是冬去春来时阳光下的雪人，也是火柴，从头开始燃烧，到现在只剩干枯黢黑的空壳，全身都疼，头、眼睛、脖子、胃、腰，她像个行走的老年病百科大全。

    陈悠优说：“你应该去看医生。”

    她问：“挂什么科？多少钱？什么时候？”

    她没有钱，也没有时间。

    储江童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种说法：你的身体为了让你活下去，正在拼尽全力。

    那真好，她想，就靠你们了。

    在京市——京郊亦是，多一个人不单只是多一份房租，生活中零零碎碎哪里都要钱，吃喝拉撒水电燃气，江丽娟没有专业技能，连打扫卫生也不在行，只能像在老家一样给别人看店。

    现在储江童除了两份家教，还开始在网上接英语辅导的单子，从小升初到四六级，她发现这是个很讨巧的活，因为经验就是那些，只需要不断地迁移、调整、适应，随手帮单主答个疑，就能赚到一顿饭钱。

    打工之余，韶丽很喜欢她。尽管储江童只是个大二学生，但态度端正思维敏捷，从不因为被分配到边角任务而糊弄，进步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韶丽手底下不少研究生。

    这样的学生很适合搞科研。韶丽有心带她，给她的任务也渐深渐难，储江童从最初的通宵一晚就能完成，到如今，每周至少得有二十个小时泡在实验室里。

    但她不敢提出“稍微减轻一点工作量”的要求，不想让韶丽失望。她很贪婪，想一探韶丽喜爱的极限。

    临近区域赛，院队集训得愈发密集，经常有通宵训练，一次五小时下来，窗外天色破晓，人都是懵的。

    秦秀云就像国外英雄主义电影主角身边必出现的重量级Geek，复盘时啜着可乐对储江童说：“要注意休息啊年轻人，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

    “放下你手中的薯条，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边燦吐槽。

    储江童也只是笑，拈起最后一根薯条吃掉，问：“我们什么目标？”

    秦秀云说：“少‘哇’点。”*

    边燦嗤一声，抬手在满是水汽的玻璃窗上写——

    “ALL AC”

    -

    区域赛当天，储江童在一片漆黑中惊醒。

    她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叶飞舟还是没给她发消息。

    也许等七点？八点？他知道她今天有比赛的。

    ——好吧，算了，人就是由奢入俭难，偶尔被叶飞舟冷落一下，她就开始难受了。以前不会这样的。

    屋外天穹昏黑，迎面而来的风仿佛带着冰粒子，噼啪打得脸生疼。

    储江童轻手轻脚地洗漱，拧上水龙头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很多个清晨，住在刘宏家时，她也是这样，趁着天蒙蒙亮，悄无声息地过她的人生。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珠滴滴答答沿着下颌线滑落，长时间睡眠不足，眼里的红血丝已是常态，眨眼时又干又疼。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她问自己。

    七点整，边燦的车已等在校门口，秦秀云一个人独占后排，东摸摸西看看，感叹：“我草，这大G吗？”

    边燦挂档倒车，随口道：“嗯。”

    储江童问：“大G是什么？”

    “你不知道？”边燦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奚落道，“不应该啊，储公主。”

    储江童早已习惯他的挖苦，掏出手机，云淡风轻说：“啊，金鱼给我发消息了。”

    金鱼：【比赛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金鱼：【[小狗转圈圈.gif]】

    “哦。”边燦扭转方向盘，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起那么早。”

    过了会儿，又硬邦邦地问：“她说了什么？”

    -

    体育馆里同时塞下近两百支队伍，人山人海，储江童眼晕得走错了位置，一屁股在陌生队伍中间坐下，边燦讽刺：“去呗，反正加个你也打不过我们两个。”

    他们队在会场的正中央，前后左右都是男生队伍，前面有人凑过来套近乎：“哇，你们队里有个女大佬啊！我们就缺一个漂亮小姐姐……”

    边燦冷笑：“男的女的照样打爆你。”

    秦秀云则一脸安详：“你怎么说话这么冲？Love and peace, OK?”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有病吧你？有本事比最后气球谁多。”

    “比就比咯。”边燦无所谓，“输了你给我磕头？”

    “神经病！”那人白眼翻上天，不再理他，转回去和队友吐槽，“真晦气！怎么遇见个这么没素质的人？”

    “应该录下来发给金鱼的。”储江童说，“没必要和别人吵架吧，影响心情。”

    “那我还得谢谢你没有？”边燦把胸牌摘下来扔到一边，“他先说我有病的，不照做不就亏了？”

    秦秀云把早餐分给他们：“好啦好啦，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插科打诨后，储江童不再那么紧张，但还是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几口咖啡。

    九点整，比赛正式开始。

    三人经过大大小小许多次训练赛，已找到最合适的分工模式。接连两题顺利AC后，轮到边燦用电脑。

    储江童和秦秀云讨论到一半，抿了口咖啡，突然“砰”一声巨响！

    储江童被吓了一大跳，咖啡呛进气管，躬着身，咳得天昏地暗。

    前面那人回头，手上拿着支0.38细的笔——刚才他伸懒腰，笔尖一不小心戳爆了储江童他们队的气球。

    “不好意思啊。”那人说着抱歉，语气里却全是笑意，“没注意，你们再要一个气球呗。”

    边燦打代码动作不停，视线也不抬一下地说：“等会儿别走。”

    秦秀云跟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比赛时气球爆破是常有的事，然后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储江童：“还好吧？”

    储江童接过，带着点鼻音，继续和秦秀云讨论解法。

    赛程过半，大脑运转到极限，储江童将纸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咽下的瞬间，嗓子如同被刀片划破般刺痛。

    她去看排名，一百九十支队伍，目前他们排七十多。

    还可以。但储江童不敢松懈，在自己碰不到键盘时就猛喝水，一小时内去了三趟厕所。

    还好女厕人相对少些。储江童第三次跑回来后不敢再喝，咽了很多口水，勉强压下喉咙愈演愈烈的疼痛，继续讨论算法优化。

    秦秀云最先发现她的异样，只当她是说太多话嗓子干了，指指自己那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喝点？”

    储江童摇头。

    那疼痛很快向上蔓延，沿着呼吸道进入鼻腔，再往上，眼睛和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疼。

    别这样啊。储江童心惊肉跳。好歹等比赛结束。

    但她的乞求不过虚空一掷，热度上来，双眼聚焦愈发困难。六百多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充盈在整个体育馆上空，储江童脱掉外套，从顶上吹进的风令她打了个寒战。

    她站起来，单膝跪在椅子上，姿势改变令大脑清明许多。再坚持一下。她看向倒计时，还有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他们已经有四个气球。

    她强撑着没表现出异样，但思路明显有些跟不上。边燦先停下来看她，然后是秦秀云说：“你脸怎么这么红？！”

    储江童不想浪费时间，摆手示意没事。

    下午两点整，比赛结束。

    他们一共AC6道题，排57，擦边拿到银牌。

    “合影留念一下？”秦秀云觉得他们第一次参加就能拿到区域赛银牌，已很不错，心情明媚地拉他们站到赛事板前，请路人帮忙拍照。

    储江童头晕眼花没力气做表情，边燦则盯着不远处那个故意戳破他们气球的男生，面色不善。

    秦秀云看着照片大叫：“你们就不能开心点吗？！”

    那男生远远看了边燦一眼，忌惮地刻意绕远路，想从另一个门出去。

    边燦立即朝那边走。秦秀云怕起冲突，拉着储江童也跟上。

    “砰，砰、砰！”

    拿了金牌的队伍宣泄式地戳破气球，接连九声巨响。

    “哎哟卧槽。”秦秀云抚了抚胸口，突然发觉手上一轻，周围响起几声惊呼：“同学，你还好吗？”

    转身一看，储江童正双手撑地，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站起。

    -

    储江童睁开眼时，听见不远处的窃窃私语。

    “怎么会突然晕倒？”

    “是不是被吓的？当时有人故意扎气球，声音挺大……”

    “还发烧了。你们没、没发现吗？”

    “她没说。”

    “你……算了。”

    金鱼的声音。

    她说话好像总喜欢用口腔发声，又轻又软，很多时候必须费点力才能听清。

    边燦的声音。

    尾调总是上扬，轻佻凌厉。

    秦秀云的声音。

    沙沙的，宽厚的，像被折了很多次的砂纸一样。

    点滴，嘈嘈切切的话音，铃声，脚步声。

    ……没有叶飞舟的声音吗？

    储江童大概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只是灯光很亮，刺得她头疼。

    她抬起右手，手背冰凉而酸疼，被胶带贴着，很不灵活。

    “刺眼吗？”陈槿榆的声音从头顶悠悠传来，随即一道身影挡住自天花板降下的灯光，她解释道，“我们在医院里，你发烧了，现在在急诊挂水。”

    向来不善言辞的金鱼突然变得健谈起来，她问：“感觉怎么样？啊，别说话了，是不是嗓子很疼？嗓子疼最烦人了。你想吃东西吗？”

    储江童小幅度摇了摇头。

    陈槿榆问：“你想继续睡一会儿吗？不着急的。”

    储江童又摇头。

    陈槿榆静了会儿，又说：“你最近是不是特别累？我感觉你瘦了好多。你看，这里的骨头。”

    她摸了下储江童手腕凸起的骨头。

    储江童咽了几下口水，忍着剧痛问：“多少钱？”

    陈槿榆没想到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安抚道：“没多少。”

    “定点？”储江童问。

    这超出陈槿榆的知识范畴，她转身问两人：“‘定点’是什么？”

    边燦也不了解，秦秀云说：“是。”

    储江童才安心一点。

    “你们先回去吧。”她对陈槿榆说，“这么多人，不好意思。”

    陈槿榆十分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拒绝了她一半的提议：“那让他们先回去，我留在这里陪你。”

    边燦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当然拒绝，秦秀云则说：“如果你要做别的检查，跑上跑下怎么办？我留下来还能当个运输工具。”

    储江童拗不过他们，拿出手机给边燦发消息：【你缺这么点相处时间？】

    又给秦秀云发：【没事啦，大不了我找护士借个轮椅。回去以后能麻烦你帮我补一下计组吗？】

    最后才看到叶飞舟的消息：【今晚要和队友庆祝吗？】

    好不容易打发走两人，陈槿榆说：“呼——终于清净一点了。”

    “谢谢。”储江童说。

    陈槿榆只是笑：“睡会儿吧。”

    储江童却睡不着，来回看叶飞舟发来的那句话，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在哪？】她问。

    叶飞舟很快回复：【如果你有别的安排，那我就在Y大】

    【如果没有的话】

    【我在西门】

    看到这里，储江童叹了口很长的气。

    “怎么啦？”陈槿榆问。

    储江童摇摇头，靠着陈槿榆肩膀，下滑，再下滑，把脸缩进外套里，一言不发。

    -

    计算机组成原理这门课每周都有小测，计入期末总评。

    区域赛后的第一次小测，储江童拿了65分，有史以来最低。

    老师能从后台看到每个人的得分情况。下课时，她总感觉老师瞟了她很多眼。

    因为老师认得她，认得这个如同照着校三好模板活出来的学生。

    再上课时，老师说：“我知道大学生活比以往精彩太多，有的同学忙于竞赛、忙于实验，或是你们自己的生活，但归根结底，你们还是学生。”

    储江童听得羞愧，不敢像往常一样与老师对视。

    下一次小测，73分。

    ——比“最低”略高一点的分数，有什么意义？

    她回到宿舍，想静心把落下的内容全都补上，但江丽娟打来电话，说房子的水管爆了，物业和房东都不肯出钱修，马上就要开始供暖，不能再拖下去。

    ACM奖金被用来看了急诊，工资和上学期的奖学金也早已交了学费和房租，储江童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刮出更多的钱。

    她揉着眼眶，听江丽娟对舍友的生活习惯一通抱怨。

    “我知道了。”她说，“你们算一下，要多少？”

    放下电话，字还没写几个，闹铃响，该出发去教小孩。

    储江童木然地往地铁站走，双脚滞重，越走越慢，很多大学生说笑着超过她。

    这是个美好的周五。

    最后她停下脚步，站在路中央，低头看脚尖，看了很久很久。

    她拿出手机，拨通语音电话。

    “——喂？悠悠。”储江童做了很多个深呼吸，才艰涩开口，“……可以借我点钱吗？我尽快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