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寒假，在联系人列表里沉寂已久的廖俊力突然约她出去玩。

    储江童一头雾水，犹豫一番，还是拒绝了。

    廖俊力沉默了一天，突然说：【所以你和边燦真的是一对？】

    储江童忙不迭否认。

    这只是很小的一个插曲，储江童并没放在心上。

    学期结束前，韶丽找她长聊了一次，原因是听赵双玉说储江童这学期压力很大，她想知道储江童有没有走学术的想法。

    储江童说自己还没想好——她其实想好了的，一毕业就工作，但要讨韶丽欢心，便装出一副处在人生分岔路口时茫然无措的模样。

    韶丽很善良，说：“那这样，我有个学生开了家小公司，主要做图像识别方向的B端产品，如果你愿意，我帮你联系一下实习，你去感受一下，怎么样？”

    后来储江童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小公司”，而是近几年风头正盛的一家新兴企业，已经获得二轮融资，年后准备上市。

    在韶丽的力荐下，对方给储江童开了一天四百的实习工资，储江童受宠若惊，韶丽却说：“你有这个能力，收下就好。”

    储江童感到一种名不副实的局促，只能每天兢兢业业，去得最早走得最晚。

    大约是韶丽打过招呼，她的头衔是独一无二的“研发实习生”，从产品到开发、甚至一点算法的内容她都要接触，负责带她的mentor说：“什么都体验一下，日后才好决定走哪条路。”

    mentor还给了她许多职业建议：做产品记得多实习；研发要多做项目充实简历；想搞算法就继续读书，拼一拼读个博出来年薪百万起步……

    储江童躲过她的大饼攻击。

    她要进大厂，虽然996，但好歹有份体面的工资。

    某天办公室里有同事发喜糖，储江童这才想起，她和叶飞舟好像已经很久没见。

    明明都在京市读书，但自从Dorado签约星寰后叶飞舟就变得很忙，除了平时回学校上课，他还得练团、写歌、服从公司安排天南地北地跑。

    储江童问：“你不是很讨厌这些吗？”

    叶飞舟边编曲边和她视频，手机只从斜下方照到他半张脸：“人长大了，有时候需要做出一些妥协。”

    这话从叶飞舟嘴里说出来，储江童惊奇好笑之余又有点难过，叶飞舟及时转移话题：“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

    没有也要说有，储江童点头，才想起叶飞舟看不见，正要开口时叶飞舟趴下来，温柔地看着她。

    她不自在地问：“看我干嘛？”

    “看你可爱。”现在叶飞舟像个粉色的豌豆射手，经常直球又密集地吐出很多甜言蜜语，裹着糖衣的流星把储江童砸得晕头转向，她嫌弃地“噫”了声，掩盖心脏的悸动。

    叶飞舟把耳机拔下，给她听刚出炉的曲子，神秘兮兮地笑。

    肯定有事情瞒着她。

    -

    答案很快揭晓。

    三金得主、港岛知名导演钟继黎的最新作《吞一个春天》于去年年底杀青。

    传闻在片场休息时，某演员无意间公放了Dorado的新歌，钟导听见后要来繁体版歌词，喜爱有加，托人联系到星寰，想与Dorado洽谈合作配乐的事。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邱戈接完《吞春》剧组电话，狂喜得在办公室里打了一套军体拳，立即约Dorado，尤其是叶飞舟见面。

    叶飞舟拿到剧本和样片，在宿舍闷了一星期，交上去的demo深得钟继黎喜爱，乐队抠细节给成品，赶在过年前，合作尘埃落定。

    一切顺利得如同一场梦，令人难以置信。

    过年前一周，邱戈飞外地忙宣推的事，Dorado在京市聚餐，叫上储江童。

    地点在二环一家高级火锅店。储江童下班后匆匆赶去，一出地铁站就被人拽住。

    叶飞舟穿白卫衣与牛仔裤，拉起帽子，戴副平光镜，俨然一个高了点帅了点的普通大学生，难怪储江童第一眼没注意到他。

    “明星做派。”她说。

    叶飞舟与她牵手往火锅店走，他心情很好：牵着女朋友，被名导认可，期末成绩让他第一次当了回“学霸”——大概是受储江童耳濡目染，他竟感觉不赖。

    他的手暖烘烘的，但储江童还是手冷得难受，闷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指甲像是被微微撬起一样。

    “手套呢？”

    跨年时，叶飞舟送了她对羊毛手套，轻便又保暖，戴起来一点也不扎手。

    储江童说：“走太急，忘公司了。”

    今天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早上出门时鞋带系成死结，咖啡忘了加糖，投标文件差点写错重要数字，地铁坐反方向、三站后她才意识到不对……

    原因是学校系统故障，直到今天，期末成绩都没出来。

    她很担心计组的成绩。

    叶飞舟来地铁站接她，是想单独与她说会儿话，见储江童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蓦地有些怵。

    但储江童答应过，有什么事都会跟他说的。

    储江童在别人面前看着坚定强大，其实爱撒娇耍赖，叶飞舟喜欢，乐意受着，可他也有点怕她，怕她哭。

    她一哭，就好像全天下的泥鳅都钻进他胃里。

    他感受得出储江童身上有种沉郁的底色，也许与家庭有关，他还记得储江童喝醉时那句令人心酸的“希望你爱我”。

    叶飞舟却不敢问，或者说，不愿意问。

    人都是有秘密的。他想等，等合适的时间点，等储江童自己愿意了再说。

    他能做的，只是把储江童冰凉的手放进自己口袋而已。

    储江童顺势说：“好冷哦。”

    得给她买条厚一点的围巾。叶飞舟看着她瘦削的侧脸，心想。

    走得再慢，火锅店也已近在眼前。储江童从叶飞舟口袋里抽回手，小步跑进去。

    店内烟雾缭绕，暖气开得刚好，食物炖煮后与各色汤底交织的香味融化思绪。

    “点了辣锅。”叶飞舟说。

    储江童踮起脚拍拍他的头，在店员引导下进了包房，与Dorado其余四人打过招呼。

    麦麦经由储江童介绍加入了Dorado，心里对她有种别样的亲近感，冲她招手，想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空位上。

    叶飞舟微一挑眉，走过去，先一步在那位置落座。

    陈露那嘲笑麦麦：“没谈过恋爱，也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见儿啊。”

    储江童没怎么和陈露那接触过，与他相互一点头，陈露那说：“听说你在A大学计算机？”

    储江童说是，陈露那问：“认识韶丽吗？她我妈。”

    巧得不能再巧，储江童先是做出惊喜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韶丽……知不知道她申请了贫困补助的事？

    陈露那没想那么多，说：“我听我妈提过一嘴，说她有个本科学生聪明又上进，天天要我跟人家学学……那人不会是你吧？”

    他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抱得到肯定答复的期望。

    储江童扯嘴角笑了下，不接话。

    菜上齐，锅里水沸腾，袅袅白烟如蘑菇云在室内流转弥散。

    白河和康黎作为在场年纪最大的两个已经喝上，陈露那对白河说：“您老人家悠着点啊，嗓子喝坏了咋办？”

    白河模仿钟继黎蹩脚的港普，食指拇指比了个缝，说：“鸭滴滴，某闷体啦。”*

    麦麦捧腹笑得东倒西歪。

    最大功臣叶飞舟仿佛置身事外，专心给储江童涮牛肉。

    康黎揶揄的醉眼不时瞥过来，一副“哦哟我懂”的表情，储江童干笑两下，对叶飞舟说：“你也吃啊。”

    手机忽震。

    【赵双玉：江童，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储江童不解，以为她又听秦秀云和边燦说了什么，回了个问号过去。

    紧接着，邓莓在宿舍群里说：【成绩出来了 @所有人】

    康黎这时用勺子敲了两下高脚杯身，站起来，故意用尖酸语气说：“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聚在这里，是为我们五个人的孩子Dorado……”

    白河笑着大叫：“你这说法真恶心！”

    储江童无暇他顾，用手机打开教务系统，输入学号密码，确认。

    包厢里信号弱，等待网页跳转的时候，她的手不受控地发起抖。求你，储江童心跳达到峰值，在心里对计组老师说，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成绩出来。

    【计算机组成原理 83分】

    不高，但可以接受——储江童视线下意识往下。

    心脏倏地停跳一拍。

    编译原理，51分。

    “弟妹！叶飞舟给你听过新歌没有？”白河大声问。

    储江童条件反射地将手机倒扣在腿上，她的大脑跟不上世界前行的速度，令她呆呆地，冲白河摇头。

    有人走过来，将耳机强硬地塞进她耳中。

    乐声渐起，然后到人声，储江童呆坐着，那些声音如同被一层膜隔开，她摊开的手依然在抖。

    直到那句歌词，猛地如永夜中刺耳的惊雷，穿透她的耳膜与神经——

    “人生是免票的游乐场！”

    白河这么唱，唱叶飞舟写的词。

    至此，耳鸣如一场暴雨宣泄。储江童彻底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五个人举起酒杯，有光被折射下来，她像飞蛾一样抬头追逐，金棕色液体摇晃，虚幻的、离她越发遥远的光从顶灯里爆出来，他们的脸，叶飞舟的声音，在那瞬间坍塌成碎片。

    有人来摸她的后颈，储江童瑟缩，她在那一刻认不太出叶飞舟的模样，任凭那人与她脑袋挨在一起，给她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一长串数字。

    “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旅游了！”那人在她耳边说。

    储江童却摇头。不要。她想。

    不需要了。

    那个人，那个“储江童”死掉了。

    只剩下□□的、空洞的……

    令人厌恶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