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我想去环球影城。”储江童枕在叶飞舟腿上,看着手机突然说。

    叶飞舟一下下轻捋她头发,“去。”他说,“什么时候?”

    “明天。”

    叶飞舟手一顿:“大年初三,会不会很多人?”

    储江童没出声,噘了下嘴,转身背对他。

    多就多吧,叶飞舟想。他侧身开电脑准备订票,储江童却把手机屏幕给他看,两张票,已经买好了。

    “先斩后奏是吧。”叶飞舟捏她脸,“要是我不去怎么办?”

    储江童说:“那我自己去呗。”

    语气平淡得令叶飞舟心重重一跳。

    他低下头,像想抓住什么一样说:“开玩笑的,我当然去,腿断了也去。”

    储江童还是背对着他,在暖洋洋的午后阳光中闭起眼,不说话了。

    叶飞舟没来由地感到害怕,像小时候总担心睡着的小狗会不知不觉停了呼吸一样,他轻挠储江童下巴:“怎么啦?不开心吗?”

    储江童还是不肯说话,摇摇头,浓密的发丝在他腿上摩擦出声响。

    午后寂静。

    叶飞舟还是开了电脑,想提前买速通票——明天人一定很多,不知现在还能不能买。

    储江童这时却像头顶长了眼睛,爬起来,眯着眼睛去看强光下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你在干嘛?”

    叶飞舟把亮度调高,储江童却看也不看,直接关掉了网页。

    “赚钱很难。”她说,“我想省点钱。”

    叶飞舟怔愣一瞬,愈发地感到他们之间存在一种难言的疏离。要是不现在解决,事情也许会往更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问:“到底怎么了?”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储江童听后,眨了眨眼,露出平常的笑。

    眉眼弯弯,又是那个温柔的、可爱的储江童了。

    “没有啊。”储江童轻描淡写地说,“在想事情而已。”

    -

    翌日,寒潮过境,气温直降零下。

    早上九点,入口处已人山人海。

    叶飞舟问:“给你拍照?”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接下来,储江童会摇摇头,然后拉着他一起自拍。

    储江童摇头,说的却是:“我给你拍吧。”

    叶飞舟心里的失落感愈发强烈,但每当他想问,却得到储江童如常的笑脸——眉毛,眼睛,唇角,一切恰如其分地彰显她的好心情。

    也许是隆冬给人的错觉?叶飞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起来储江童还没跟他提过这次期末考的成绩,是没达到她心中预期?

    但这很正常啊,她这学期又打比赛又进课题组的,边拿奖边做科研,已经很厉害了。

    自从上了大学后,她好像一直把自己逼得很紧——甚至比高中时还要紧。叶飞舟想让她放松一点,又怕耽误她的学业,只好变着法子给她买好吃好喝的,见缝插针地约她出去玩。

    她到底有没有在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哦,那个“边燦”。叶飞舟脑子里再次蹦出那个名字。那人的微信头像是团纯黑中燃烧的火焰,是男生?

    想什么来什么,叶飞舟今天穿了件冲锋衣,但被身后的冷风吹久了,肩膀还是有些僵硬。

    他动了动肩膀,视线不经意越过储江童肩头,在她的手机屏幕上瞥见一团火焰。

    ……

    “童童。”他向前一步,从背后搂住她,“冷不冷?”

    储江童急忙放下手机——这个动作在叶飞舟眼里快得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被狠狠刺痛,手松了松,满目惶然。

    羽绒服太厚,储江童又背对着他,看不见叶飞舟的表情,也因紧张而错过了叶飞舟那瞬间流露出的情绪。

    刚才边燦来问她期末是不是挂了一科,说话还是那么直接而不留情面。

    她头皮发麻,还没问他怎么知道的,边燦就先说:【别自作多情哈,在司徒电脑上无意扫到的】

    司徒是他们编译原理老师的姓。

    储江童隐秘地松一口气,那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便直说是,等着边燦接下来的冷嘲热讽。

    边燦却说:【挂就挂呗,能补考还能重修,大不了延毕,多享受一会儿校园生活】

    储江童:【……】

    储江童:【谢谢你啊】

    边燦不回了。

    储江童正盯着屏幕出神,叶飞舟突然从身后搂上来,将她吓了一跳。

    他没看见吧?

    储江童叹出一口白气——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瞻前顾后,担心自己在叶飞舟心里的形象。

    明明已经……很快就没有意义了。

    叶飞舟心中的不安感更甚,但储江童不是可以被打破的定死的规则,而是流动的人。只要她不想说,他无论做什么,都撬不开她的嘴。

    他去抓她的手——没拿手机的那只手。

    “还是这么凉。”叶飞舟声音低低的,抱怨似地说,“你平时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啊?”

    储江童拿手去贴他的脖子。

    叶飞舟抖了一下,但没躲,而是说:“暖和吗?给你买了条围巾,明天送到,你有空记得去拿一下。”

    储江童想说“不需要了”,但转念一想,快递一直没人收会自动退回,环球影城旺季门票那么贵,她没心情,但至少别浪费叶飞舟那张。

    所以她笑道:“谢谢。”

    光入园就排了近一个小时的队,叶飞舟问:“先玩什么?”

    在短短半分钟内,如同丧尸过境,无数人分散着冲向不同的游乐设施。

    “那个吧。”储江童随手一指,“听说后面排的人会越来越多。”

    她没想到室内过山车会这么刺激。

    在她的认知中,“室内”意味着再高也高不到哪去的屋顶,过山车再怎么高低起伏,也不至于恐怖到哪去——听起来很适合她这种没坐过过山车的人入门。

    她不知道叫出来能减缓些失重带来的恐惧,而叶飞舟又是不怕过山车的,所以当前后左右的人都在撕心裂肺地咆哮时,他们仿佛被真空小球包裹,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像死过一样。

    数不清多少次急停俯冲,她昏沉中想,要是保险杆松了会怎样?“室内”究竟有多高?

    她会掉下去吗?

    ……掉下去,江丽娟是不是能拿一大笔赔偿?

    这个念头仿佛烂肉周围盘旋不去的苍蝇,下了过山车后储江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当叶飞舟问她接下来想玩哪个时,她居然指着远处的城堡,说:“那个贵的。”

    那是园区里的热门项目,上午十一点多,排队最高峰,小程序上显示还要排至少一个半小时。

    队伍转了很多个弯,一如叶飞舟不定的心神。在转到一根柱子后面时,他终于忍不住,开玩笑似地说:“你听过那个故事吗?准备离婚的父母带小孩去游乐场……”

    “小孩无忧无虑地玩了一整天,要回家的时候,父母说抱歉,爸爸妈妈要分开生活了。”储江童转头看他,不解地问,“叶飞舟,你是小孩吗?”

    ——还是全名。

    从高三毕业,到现在一年多,储江童对他的称呼除了全名,就是全世界都适用的“你”。

    叶飞舟以为自己已经被迫习惯,但在当下情境中,听起来格外刺耳。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叶飞舟不想和她吵,但耐不住种种情绪交织发酵,酿成无解的苦闷。

    储江童嘴唇动了动:“……要吵架吗?”

    叶飞舟:“……”

    见叶飞舟没反应,她又重复了一遍:“要在这里吵架吗,叶飞舟?”

    ——叶飞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诡异的期待?

    “你累了吗?”储江童问,“你心情不好,是因为我,还是排队排太久,或者两者都有?”

    她急切地、仿佛想要验证什么一样追问。

    前后已经有人在偷偷看他们。

    假装自拍,假装回头和同伴聊天,假装来捡滚到他们脚下的水瓶。

    叶飞舟今天戴了顶渔夫帽,和平光镜一起遮住大半张脸,但在鼎沸的人声中,两人同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那人是不是明星?”

    他们排在整条队伍的正中间,进退维谷,叶飞舟转过身背对声音源头,然后抬手,想把帽子再往下压一压,却被储江童制止。

    “不要心虚。”储江童仿佛过来人一般,淡定地跟他说,“你越心虚,越证明她说对了。”

    方才近乎凝固的气氛就这么被打破,他们心照不宣地将话题带过,储江童把手机给他看:“待会儿去吃这个吧?”

    旺季的游乐场,连餐厅也要排队。

    储江童晚上还要回学校开组会,五点多离开时,他们只玩了三个项目。

    连回程地铁上也全都是人。储江童已经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背靠车厢壁,气若游丝地说:“要不和你换个位置?”

    叶飞舟说不用,让她靠着自己手臂,不至于被走走停停的地铁撞脑袋。

    储江童应该是累坏了,伏在他手臂上,没什么表情,安静地看着他。

    看起来很乖。

    叶飞舟心软绵绵的:“童童,下次我来买票吧。”

    储江童也不说话,像是默认。

    地铁炽亮灯光照着她,车外广告牌荧光,反光,密密麻麻手机屏幕的光,邻座小孩奥特曼玩具胸口的光——光源聚拢,最后轻柔地,像祝福一样落到她身上。

    世界流光溢彩。

    -

    从A大东门进去,人工湖到图书馆之间,有条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小路。

    小路两旁种满高大树木,遮天蔽日,到了晚上,只从灌木里幽幽投出几道微弱灯光,长椅又背着路而建,树林阴翳掩映下,隐秘性很高,因而被A大学子称作“情人路”。

    储江童向来不喜欢走这条路,一是黑,二是容易听见些令人尴尬的内容与声音。但年初三,学校里连饭堂都只开一个小窗口,情人路变无人路,很适合说话。

    储江童与叶飞舟并肩走过很多棵树,光秃秃的,天空暗紫暗红,唯一的星星藏于树梢缝间。

    路走到尽头后,她会回宿舍——“开组会”只是她万千谎言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回宿舍后,她也许会哭一场,但也许不会。

    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走到那根突出来的树枝就开口。她想。但走到那里时,叶飞舟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口袋。

    ……走过那条长椅就开口。

    ……走到那束光下,她就开口。

    她的嘴仿佛被胶水粘住。再一小会儿,她对不知道谁说,再一小小会儿。

    ——他们走过很多根树枝,很多长椅,很多束光。

    当能看见不远处宿舍的灯光时,他们的脚步声惊起枝头栖息的倦鸟。

    那个瞬间,储江童脑中的弦被它振翅崩断。她触电般缩回手,说:“分手吧。”

    叶飞舟手心一空,风灌进口袋,一点点吹散余温。

    “分手吧。”储江童又说了一遍,“我累了。”

    “……”

    叶飞舟停下脚步,而储江童继续向前,她不敢回头,亦不敢停下,这么多年她很少舍不得什么,却在此时此刻,感觉心脏的一部分被蛛丝黏连,硬生生扯下一块血腥的皮肉。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手腕就被人捉住。

    “看我。”叶飞舟说,“回头看我,储江童。”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她。

    储江童依言回头,脸色毫无波澜——不再需要任何表情了:笑?佯嗔?狡黠?叶飞舟想看什么?

    “别开玩笑。”叶飞舟说。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储江童强迫自己狠下心,“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叶飞舟的脸色沉得难看:“为什么?”

    “需要有为什么吗?”储江童说,“好吧,硬要说的话,我腻了,烦了,谈恋爱太浪费时间……”

    “……你喜欢上别人了是吗?”

    储江童一愣,叶飞舟冷冷地盯着她双眼,一字一句说:“边燦,对吗?”

    “你在说什么?”储江童不住皱眉,“他只是我的队友。”

    “学院双子星、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叶飞舟一一列举,语气中满是讽刺,“你是不是很享受?”

    全是表白墙上的内容。

    储江童怎么听不出他讥讽下压抑的暴戾与痛苦——那是叶飞舟从没在她面前显露过的一面,她不害怕,只是难过。

    原来爱会让人变成这样。她想。那不如不要。

    可她的沉默在叶飞舟眼中便成了另一种意思。他以为自己说中,脸色变了又变,好像全世界的积雨云都钻进他肺里,他突然——在某一刻突然地理解了储江童曾经费力呼吸的痛苦与挣扎。

    天下起雨,流经四肢百骸的悲哀与愤怒在缺氧环境中渐渐死去,他不像储江童——这时候他以最仇恨的视角去观察评判储江童——他不像她,需要很多很多时间、氧气与爱。他不像她那么软弱。

    他很快调整过来,氧气再次充盈,心却沉到底。

    储江童只是站在离他近而遥远的距离,在他伸手够不到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你真的那么狠心。叶飞舟想问。

    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你看起来会那么难过?

    对了。储江童很需要爱,也许这只是她的……她的一时冲动。

    最后,他说——

    储江童没有听清,本能战胜理智,她问:“什么?”

    叶飞舟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嘴唇开合,嗫嚅道:

    “……没关系。”

    “这一次,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霎时间,储江童仿佛被汇集巨大能量的闪电贯穿,眼泪几不可遏地汹涌而出,昏幽光影连带叶飞舟的脸都变得模糊。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储江童想哭又想笑,她亲手将名为“爱”的丝线缠绕在叶飞舟身上,桎梏,束缚,以致面目全非。

    她不该的。

    坏事做了桩桩件件,储江童在此刻才被厚重的负罪感包围。对不起,她想,把你变成这样。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一个自私的、赤贫的小人,她没有任何道歉的筹码。

    ——啊,对了。

    她道歉不过是为自己求个安心而已,对叶飞舟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

    那么。

    她就把坏人做到底吧。

    “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储江童噙着泪,却挤出最恶毒、最怜悯的冷笑。

    她说:“可是,我不需要啊。”

    有烟花在遥远的天空一隅炸开。光粉鳞鳞,在泪水中仿佛晕开的低饱和云团,粉末散进眼睛,储江童感觉自己站不直了,胃、心脏和肺都很疼。她佝偻着肩膀,将眼泪尽数抹去。

    也是在这时,她听见叶飞舟深吸一口气:“是吗。”

    “可以。”叶飞舟的声音传来,冰冷的,陌生的,毫无感情,“我答应你。”

    “储江童,你不要后悔。”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去。

    ——【上卷·谎言脚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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