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你怎么来了?”

    储江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从灯管这头到那头,她才发现缠着不少蛛丝。

    叶飞舟进进出出很多次,碎玻璃相互碰撞的声音逐渐减弱至听不见,她闭上眼,劣质的塑胶拖鞋与地砖摩擦。

    最后一次关门声响,她感到人的体温在床边落下,和能令记忆复苏的气味。

    “陈悠优让的。”叶飞舟的语气超出她想象地温和。

    “哦。”储江童抬起右手,搭在眼上,灯光消失的瞬间淡淡药味在鼻尖弥漫开,药是一小时前金鱼监督着吃的,现在药效慢慢上来,令她冷静许多,但同时也丢失不少记忆碎片。

    比如她手上的创可贴,是叶飞舟贴的吗?她不太记得。

    脚底突然传来冰凉而瘙痒的触感,她缩了缩,脚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捉住,曾经很多旖旎的夜晚仿佛尽数收拢在这一刻,肌肤不自觉地战栗,冒出鸡皮疙瘩。

    抓着她的人自然也感受到她生理上的变化,力道松了一瞬。

    “疼吗?”叶飞舟问,又不等她回答,“别动,我轻点。”

    储江童逃避似地不回答,按理说和前男友在深夜共处一室应该警觉,应该不适应,但她试着睁大眼睛赶跑睡意,却以失败告终。

    对了,要跟悠悠说一声。

    储江童伸手在床头柜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摸到,刚想起身去看时,冰凉的长方体被塞进手里。

    “跟她说一声吧。”叶飞舟说。他动作诚实地很轻,一点点往她脚上的伤口涂碘伏。

    “……嗯。”

    一根棉签用到尽头,他抬手拿新的,留意到手机屏幕后,一双麻木而平静的眼睛。

    叶飞舟刻意在放瓶子时弄出了声响,储江童仍一瞬不瞬盯着屏幕,手指机械性地上滑。他强硬地抽走了她的手机。

    是微信聊天界面。

    廖俊力-0513:

    【还好吗?】

    【需要帮忙就吱一声[拥抱][拥抱]】

    【其实我也不错的[坏笑]】

    叶飞舟眉头皱起,顾不得教养,问:“他是谁?”

    “高三二班。”储江童侧躺着,自下而上地看他,“也是本科同学。”

    “记这么清楚?”叶飞舟顿了顿,将她紧紧攥着床单的右手掰开。

    储江童陷入沉默,听出语气中的挖苦,她没力气移开视线,便直直与叶飞舟对视。

    叶飞舟的瞳孔颜色很深,仔细看,有难以察觉的层次,光照进去,仿佛宇宙中缓缓旋转的星云。

    也许他变了很多,学会隐藏,学会不动声色地戏谑与讽刺,但储江童已经无力辨别真心假意,反正已经糟糕成这样子,再多一点也不嫌。

    索性破罐子破摔。

    “高中的时候,他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中等生。所以在A大学院楼再次遇到他时我吓了一跳。”她仍掩去一些阴暗的心理活动,接着说,“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他能和我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念书?连简一唯都不能。”

    “大三那年教师节,我跟岑书语她们一起回高中看老师,才知道廖俊力他爸是外企高管,在我们高二那年,给他办了国外移民。”

    “所以呢?”

    “所以?”储江童笑起来,眼睛弯了点,便有泪水从眼角滑下,无声淹没在枕头上,她擦了把脸,坐起身,叶飞舟很下意识地将她双脚放在自己膝盖上,这个动作令两人皆是一愣。

    储江童想缩回脚,却再次被牢牢禁锢住。

    “接着说。”叶飞舟看着她眼睛,那种直接与压迫,近乎残忍。

    算了。储江童想。

    她说:“那家外企,是世界上比较早尝试web3赛道的企业之一。看到那个企业的官网时我居然一阵后怕,你知道怕什么吗?”

    不等叶飞舟回答,仿佛急切地想要将华而不实的花瓶砸碎一般,她很快又说:“我当时想的是,幸好我没有直接拒绝他。”

    ——正因如此,她在大三的暑假,得到了极为强力的内推。

    面试成功后她进入那家外企实习,却因为过于忙碌而疏于维护与廖俊力的“同窗情谊”,廖俊力因此察觉到自己不过是个跳板,终于在临近毕业时,同她彻底闹翻。

    “他应该恨死我了。”储江童说,“备胎就算了,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一点好处没捞到——好惨。”

    储江童终于——这么多年后终于敢深深地喘上一口气,好似孩童扑碎了半空中所有飘浮着的泡泡,露出无奈的笑容:“就是这样。”

    听完一个管中窥豹的故事,你可以走了吧?

    可出乎她意料的,叶飞舟像面镜子,居然也跟着笑:“那你当时说喜欢我,也是骗人的?”

    储江童的笑僵在脸上。

    “和他一样——不,你甚至愿意和我谈那么久的恋爱,又是为了什么?”

    伤口刚结痂时很痒,撕掉又疼,但有时候人必须得这么残忍,于是她诚实而毫无保留地说:“你长得帅。”

    看不出叶飞舟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但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令气氛不再那么紧张。储江童说:“我要帮老师解决你这个问题学生。”

    叶飞舟歪了歪头,没说话,但储江童似乎看懂他的意思:什么逻辑?

    “是很怪,我也搞不懂当时的自己。”储江童说,“但事实证明很有效不是吗?如果没有简一唯,那个校长推荐名额就是我的了。”

    “所以都是骗人的?说喜欢我、想每天都能看到我、和我在一起,全都是假的?”

    “……”

    “储江童。”叶飞舟很久很久没当面这么叫过她,他注视她的双眼,啼笑皆非,“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储江童突然有点心慌,她低下头,避开那灼灼视线,去数叶飞舟裤子上被她蹭出的褶皱,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语调轻松道:“你知道我和金鱼怎么认识的吗?当年我想拉边燦打比赛,他没同意,但我看出他喜欢金鱼,所以主动和她搭话——谢天谢地她是陈悠优的粉丝。然后,就这样了。”

    她指了指桌上两台switch。

    友谊是种很奇怪的东西。毕业时502四人约好“老了以后继续当舍友”,到现在群里只有过年时才有人冒泡;而和陈槿榆的关系,在成功拉边燦入伙后她就懈怠了,却不知不觉维持到现在。

    储江童的思维仿佛换胶卷,倏然跳到另一个场景:“还有程煜景,当年负责我们迎新、把你也当成新生的那个人。他结婚前单身派对上摸了我屁股,我气死了,但第二天婚礼上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还祝他们百年好合——就因为他刚升上我们公司中层,是我boss的boss。”

    “懂吗,叶飞舟?”储江童说完才抬眼看他,双脚离开他的膝头,“你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在意她究竟喜不喜欢你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真正的她丑陋、虚伪、虚荣,编造无尽谎言,但幻梦终有尽头。

    梦该醒了。

    京市不似静河,冬夜阒寂,储江童透过白炽灯光去看叶飞舟。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否有过现在这样的勇气,完全坦然而赤|裸地注视对方,因为现在她可以接受任何结局——被指着鼻子骂,被阴阳讽刺,被说“现在这个下场全是你活该”。

    叶飞舟缄默着起身,光影在他脸上变换形状时,仿佛时光出现断章,午夜梦回,浓雾后若隐若现那个少年。

    那个储江童抓不住、也知道总该放手的人。

    他跨越很多很多年,来到此刻的她面前。啪一声,黑暗吞没了视野,在双眼尚未适应的绝对的黑中,那道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高一刚开学的一个晚上,我被老师留到八点多,所有人都在晚自习,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想,这个世界比我想的要无聊许多。”

    高一三班的教室在最顶层,叶飞舟单肩背着空空如也的书包,一层层下去,他听见每间教室里有人说悄悄话,笔滚落到地上,级长的高跟鞋咚咚咚,有人遭殃,被老师点名出去训话……

    但更多的,千篇一律的,是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的沙沙声。

    叶飞舟不明白机械式的流水线作业究竟有何意义。他想起学校周围补习班的广告——老师毕业于ABCD大,王牌专业,全科专精——考上好大学的人最终的归宿是教别人怎么考上好大学,这个事实令人不寒而栗,贪吃蛇撞到自己尾巴尚且都要game over,但人生呢?

    彼时叶飞舟仍然无知,无法理解这些肤浅现实,只能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吊诡环境,一步一个台阶往下。

    回去以后做什么?反正不做作业,也不想看书。练琴?但练太多会被骂“不务正业”,叶飞舟不想费心思揣摩父母认为正确的“度”,于是想,溜去琴行还是网吧好呢?

    还在二选一中纠结时,楼梯已走到尽头,树叶将要掉落时释出的青翠气味流到他鼻尖,人如野兽,他下意识循着气味望去。

    那棵孤寂的银杏树下,隐约可见一个单薄身影。那人面朝灯火通明的教学楼站着,仿佛陷入静止。

    叶飞舟正准备路过,却看见那人忽然抬起手,眯着右眼,双手交握作手|枪状,食指指尖冲着教学楼。

    那晚没有风,没有云,大约临近农历十五,带一点点赭红的夜空角落,挂着一轮莹润的圆月。

    ——砰。

    叶飞舟情不自禁在心里脑补出那声枪响,一颗子弹旋转着划破夜空,朝教学楼、朝每一扇刻板的明亮的窗、朝条条框框恼人的规则。

    朝他而来。

    肇事者环顾四周,没注意到阴影里的他,见没人发现自己,兀自撇了撇嘴,脸上是侥幸与后悔交织的古怪神情,看起来有点滑稽,也有点……可爱。

    她连忙背上书包逃逸,剩无辜的叶飞舟呆在原地,飘摇在那枚子弹的余波之中。

    肇事者冷心冷情——他是这么以为的。

    一次拼盘演出结束,“急缺轮胎引擎”三人与她汇合,却发现她眼睛红红,鼻头有被用力擤过的痕迹。

    叶飞舟忙问原因,她却不说,急吼吼推着他们往外走,到门边突然被一个中年女人叫住。

    “小姑娘。”女人温和而悲伤地笑,冲她挥挥手,“谢谢你啊。”

    “后来我去问演出经纪,问了酒保和负责人,还问了同一场演出的其他人,才拼凑出一点真相。”叶飞舟抓住又一次试图逃离现场的她,在黑暗中找到那双喜欢背着人落泪、却总是笨拙地露出马脚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她替她因病离世的、喜欢摇滚乐的儿子追了很多场live,而你一直陪着她聊天,是吗?”

    “我……”储江童开口时嗓子发干,如沉默的巨兽撕裂宁静外表,她清了清嗓子,将一切压回分道扬镳的正轨,“我不知道。”

    “储江童。”叶飞舟很轻地叹气,无可奈何地问,“这么多年……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是你?什么又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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