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江丽娟在产房里痛得猛捶护士的时候,储建华正在医院走廊里接电话。

    一小时后储江童出生,江丽娟脸上涕泪交加,拂开抱着新生儿的护士的手,头发被汗湿透了,嘴唇苍白,却愤恨地对一身烟味姗姗来迟的储建华大吼:“你欠我的!”

    储建华看着满身血污的女儿,眼里泛起湿意,咬着牙,将江丽娟的手从自己衣袖上一根根指头掰开。

    “对不起,娟娟。”储建华颤抖着声音,不敢再看她,“我向你保证,只要两年——不,一年,给我一年时间,一切都会变好的,好吗?”

    江家与储家互相看不上对方,他们从家里逃出来时,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到两百块钱。

    他们辗转了很多地方,最后来到静河,改开春风的尾调吹过这座南方小城。

    洗衣服、端盘子、在街边跟着老师傅给人刷鞋……江丽娟白天在菜市场帮忙吆喝,晚上就去给别人按电梯。而储建华也不好过,在工地日晒雨淋,鞋子磨破很多双,索性赤脚上阵,那段时间脚底全是老茧。

    江丽娟在医院查出怀孕时,储建华正在与过去工地上的老大哥喝酒,对方说有对小夫妻临时决定出国深造,刚交完定金的房子突然闲置,问储建华要不要买。

    天上掉的馅饼当然要捡,储建华觉得他们家双喜临门,工作自然更加卖力。

    钱扔进去,楼却烂尾。离江丽娟的预产期越来越近,储建华焦虑得烟不离手,又为了省钱,把一根烟拆成三根,后来是五根。

    老大哥又来联系他,说对不起坑了兄弟,现在国家大力扶持外贸行业,有个去东南亚赚大钱的机会,去不去?

    储建华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女儿呱呱坠地那一声嘹亮的大哭,心中铁锤落下。

    他要去。

    为了母女俩更好的将来。

    ——结果,结果又是个骗局。

    警察先他们一步到达普洱,将他们一行人一网打尽。

    审讯时储建华才知道,他先前无意签下的名字成了他入狱的导火索。那根本不是什么“人身保险”,而是一家诈骗公司的法人代表委托书!

    他坐了整整八年牢,千禧年世代交替风云变革,再出来时,他像个流落地球的外星人。

    就这么风雨飘摇十多年,前段时间在里面认识的“兄弟”的介绍下回静河做了个库房的保安,一天买菜,在街上遇见江丽娟。

    “你妈突然冲过来,我以为她要打我……”储建华声泪俱下,手擦鼻涕擦眼泪忙不过来,江丽娟红着眼睛给他递纸巾。

    储建华摇头,面目狰狞,痛苦而悔恨地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妈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些年我欠你们太多太多,江童,爸爸不奢求你的原谅,但偶尔让我来见你们一面,好吗?”

    储江童坐在餐桌旁,面无表情听完,江丽娟在储建华身后对她摇了摇头,意思是算了吧,他也不容易。

    储江童简直想将筷子甩到她面前,很多质问与责骂想发泄,就算把桌上碗筷全砸得稀巴烂,也很难抚平她的怒火。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储江童呼吸越来越重,眼中蓄起泪水,她对江丽娟产生了前所未有过的失望,既恨,又恶心。

    但储建华与江丽娟挨在了一起,他们是一边的,是大人,是她的父母。她甚至从储建华的眉眼里看到了每天早晨镜子里相似的存在。

    她深深闭上眼,吐息颤抖,问江丽娟:“我的意见重要吗?你不是从来不听吗?”

    江丽娟确实不在乎她的想法,但需要她表态——需要她同意,这个家才能重建。

    储建华却善解人意地拉过江丽娟的手,温和地拍了拍:“是我的问题,突然出现,江童接受不了很正常。”

    储江童笑出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起身收拾碗筷。

    江丽娟很快跟了过来,带上厨房门,站在门边看储江童洗碗,像犯了错的小孩。

    “你真的信那人的屁话?”储江童埋头洗碗,不看她。

    江丽娟这才像得了首肯,走过来不痛不痒拍了下储江童的手臂:“什么屁话不屁话的……童,信不信又如何呢?你现在也大了,虽然现在住家里,但过段时间肯定又要去外地打拼。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什么爱啊不爱、信啊不信的,都懒得管啦。”

    储江童手上动作一顿。

    水哗哗流着,江丽娟怅然地说:“找个伴搭伙过日子罢了,平时摔了碰了有什么不舒服的,还能有人陪着上医院,不就是人生吗?”

    江丽娟平时不是这么通透释然的人,储江童感到意外,正眼看自己的母亲。

    江丽娟又说:“他把存折给我了。”

    ……所以这才是重点。

    储江童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洗完碗,江丽娟就一直站在她旁边。

    她想起在商场玩具区见过的那些耍赖的小孩,父母不给买就赖在原地不肯走,很烦人,顽固的蘑菇一样。

    她甩甩手,绕过江丽娟,将门拉开一条缝时突然回头:“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江丽娟再了解储江童不过,知道这是她态度软化的表现,脸上兀地绽放笑容。

    储江童却愣住了。

    这是江丽娟第一次——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笑容。

    她高考成绩出来那天。

    把自己第一笔工资打到江丽娟账上那天。

    带着江丽娟收楼那天。

    ……她都不曾在她的脸上见过这样灿烂温暖的笑。

    仿佛一只风筝飘飘荡荡,逐渐升空、远去,那根细细的线被云彩融化,将要看不见了。

    那么,储江童想,她无话可说了。

    只要江丽娟觉得幸福就好。

    -

    那天以后,储建华每周来三次。有时来做饭,有时就单纯陪江丽娟聊天。

    每每储建华上门时,储江童都躲进房间,戴耳机看视频或打游戏。

    过去二十五年,她对“父亲”的概念一直很模糊,除却读物上最典型的“父爱如山”、“沉默的爱”,在她的理解中,“父亲”的原型有两个,一个是刘宏,一个是素未谋面的叶经国。

    刘宏——和她大学遇到的中年老师、工作后的上级领导其实差不太多,爱说教、自以为是、仅凭性别与年龄优势便能建立权威。

    而叶经国,则是从叶飞舟身上、白河嘴里与网上拼凑出的一个模糊的形象:古板、严苛、嘴角下撇,掌控欲极强。

    她在不可避免的同桌吃饭时,趁夹菜间隙偷偷打量储建华。

    储建华留着板寸,说是已经习惯了头顶清爽的感觉,也看不出已斑白的头发;不算丑,甚至称得上五官端正,鼻梁高挺,只是岁月风霜在他脸上凿下道道皱纹,而且他不自觉地驼背,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散发出萎靡的气息。

    他的手也不好看。手指粗短,仿佛十指被硬生生磨短了一截,指甲黄得发灰,甲缝间依稀可见尘屑。

    但他一进门就洗了手的。储江童清清楚楚听见他洗手的声音,心头又漫上一阵悲哀。

    大概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洗,都是洗不掉的。

    留意到储江童的眼神,储建华用错了力,指甲戳破橘子肉,汁水四溅,在储江童白色卫衣下摆留下橙色的痕迹。

    储江童没有接储建华递来的纸巾,只是用指腹蹭了蹭,完全没用,汁水甚至往四周洇开。

    “对不起啊。”储建华苦涩地笑笑,“过两天给你买件新的。”

    “别买。”江丽娟注意力全在电视上,随口说,“反正都在家里穿的。”

    储建华不接话,脸上仍是为难与做错事的愧疚。储江童心里阵阵发毛。

    他将剥好的橘子掰成一大一小两半,小半里包括被戳破的那瓣,然后将完好无损的大的那半递给储江童。

    她很想拒绝,可江丽娟不知什么时候从电视上收回视线,与储建华一起,殷切地盯着她。

    他们期待的一些东西,储江童心里清楚,他们永远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

    但如果只是吃一半橘子……

    储江童犹豫再三,接过来,囫囵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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