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储江童坐在台阶上,借着应急感应灯幽幽的绿光,在前置镜头里来回看自己的脸。

    楼梯间一股人迹罕至的冰冷水泥味,她皱皱鼻子,抬手摸了下左脸。

    通红充血,隐约有肿起来的趋势。

    这样子下楼,见到叶飞舟要怎么说?

    生活好像总是环环相扣,她后悔让叶飞舟跟着来,那就不应该带他一起去餐厅,不应该去火车站找他,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他重新开始联系……

    好麻烦。储江童颓丧地蜷成一团,头埋在手臂里,灯“滋滋”两声,周围暗下去。

    叶飞舟没有手机究竟是不是谎言?她想了想,还是给他发了消息:【比我想得要麻烦,你先走吧】

    为了提高叶飞舟离开的概率,她还好声好气地加了句:【今天谢谢你】

    不管是谎言还是什么,至少现在的他,看到自己积极的态度,应该会觉得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

    剩下的事……就到时候再说吧。

    她懒得想那么长远了。

    忽然从下方传来脚步声,像恐怖片,储江童一面疲乏到极点,一面又不受控地心跳加速——不祥的、未知的,发生在空无一人的凌晨三点。

    幽绿色应急灯一盏盏亮起,储江童悚然地想起身逃跑,突然又觉得没意思,算了,该怎样怎样好了。

    于是她双目无神地盯着楼梯转角,五、四、三、二、一——

    叶飞舟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那是很少能在他脸上看见的滑稽表情。

    储江童弯了弯嘴角,整个人松懈下来,把头又低了下去。

    他怎么会来?储江童心里不解,但叶飞舟总有办法——以前是,现在也是,难题在他眼前好像会自动绕道,就连打了死结的耳机线到他手里,解开也不过半分钟的事。

    真好啊。储江童阴暗地生出几分羡慕,她从手臂后露出双眼,直直看着叶飞舟,忽然冲他勾了勾手。

    叶飞舟一愣,走上台阶,储江童侧头扬了扬下巴,叶飞舟故意问:“真的可以?”

    不过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中间只隔了十公分,没什么意义的距离。

    储江童的声音闷闷的:“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生说的。她下楼时说你已经走了,但我没看见,就猜你还在楼里。”

    是刘菁。她刚才回了趟家。

    储江童皱眉:“她这个点还出门?”

    “重点是这个?”叶飞舟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回答,“她男朋友来接的。”

    “哦。”储江童有点闷闷不乐,说不清这种情绪,也许是因为刘菁莫名其妙的泄密,也或许是因为叶飞舟出现在这里,灰扑扑的、幽暗的楼梯间。

    总之,事情没有按照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这一点就已经令她很不爽了。

    事已至此,索性更脱轨一点。

    她把头靠向叶飞舟的肩膀,感受到对方身体一僵,却是温热的,暗香浮动。那坚硬的骨骼与肌肉很快地调整了下,也许遵循肌肉记忆,他们很快找回最舒服的姿态。

    储江童闭上眼,那些冰冷诡异昏暗的光消失了,变成星星点点飘浮在漆黑夜空的萤火虫。她的呼吸逐渐趋于平静。

    一点香味从她鼻尖略过,那是雨水与松林交织的气味。在即将触碰到她的左脸时,储江童说:“我做得好像有一点过。”

    那只手没有如她所想的停下,而是轻轻落在了她脸颊肿起的地方。

    “疼吗?”叶飞舟问。

    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传来。很轻,仿佛绷带下长久不见天日的伤口,那是比巴掌印更折磨人的绵长的疼痛。

    “我把起诉状给他们了。”储江童说,“十七岁,还有半年就要高考,那么重要的节点,可是我还是决定告他。”

    “活该。”叶飞舟斩钉截铁,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这种人上不上大学又如何?他要学的东西不在学校。”

    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是……”

    储江童仍闭着眼,“我妈前夫的儿子。”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在此之前叶飞舟对储江童家庭情况的了解仅限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上来时他以为这家人会是储江童的亲戚,却没想到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那你爸……”

    “现在想起查户口了吗?”储江童挖苦道,“前段时间才出现,现在是个仓库保安。”

    她静了静,接着说:“我以为我会冲上去揍他、扇他巴掌、或者揪着他衣领问这么多年他都去哪了——我以前想了很多遍这个场景。但事实上,看到他的时候,我竟然松了口气。”

    叶飞舟安静地听着,眼神下行,看见她紧紧揪着膝盖的颤抖的手,便抓过来,见她没多抗拒,顺势握在手心。

    “从小学到现在,有好多好多个瞬间,我都想扔下我妈不管,自己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打工养活自己,求别人让我吃让我住,也总好过待在静河、待在别人家里。”储江童的声音越来越低,细如蚊呐,“可是我明明知道我妈只有我了……”

    “现在那个男人出现,”储江童依然不习惯叫他“爸”,“好像有人接手了这个重担一样。”

    叶飞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觉得心脏好似被凌迟,可他没法让刽子手停下,血和着泪一起溅到他眼前、心里。

    “高二那年你夸我的外套好看,可那是我偷来的。”储江童口吻平静,仿佛在阐述他人的故事,但略去自己的纠结,“但幸好,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又说:“那年你们庆功宴,吃到一半我发现有门课挂掉,其实我很希望你能发现,但是又怕你发现。”

    “我喜欢的又不是你的成绩。”叶飞舟倒吸一口冷气,说,“你那么伤心,为什么不说呢?”

    储江童叹气,工作后发现成绩只是虚名,但对当时的她而言,是包装自己最华美的外衣。

    她说:“只是想在你面前做个完美的人。”

    叶飞舟沉默片刻,说:“那你后来甩我甩得那么狠?我脑子抽了才会觉得你完美。”

    储江童哑口无言。

    嘴上不饶人,但叶飞舟终于意识到缠绕他那么多年的梦魇究竟何在,说不上什么感觉,一切已成为过去,好像从指缝间流走的风与水,追悔没有意义。

    可他还是很难过。“如果我早点意识到就好了。”他眨着眼,有点用力地一下接一下摩挲储江童的指尖,“对不起,如果我……”

    储江童这时很缓慢地摇了摇头,发丝蹭在叶飞舟的肩头,翘起,拂过他的下颌。

    储江童的头发向来柔软,如同她此刻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呢?”她说,“叶飞舟,人生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很多年前,在那首令叶飞舟声名大噪的歌里他写道:“人生是免票的游乐场。”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残酷的真相好像凌晨最寒冷的月光,直直划破她的假面、刺向她内心,海底火山喷发,她才从那场盛大的戏剧中抽离——

    她的人生,别说免票的游乐场了,连残骸废墟都算不上。

    不过一片深重的泥沼而已。

    她不是没努力过:兼职、实习、拿奖学金拿到手软。

    只是爬不出去,每个人的命运也许真的在出生前就被写就。

    与叶飞舟分手后的那年暑假,在陈悠优的盛情邀请下,她飞去日本看了场“Hi! Cute girls!”的演唱会。

    演唱会结束后是握手环节。她没有握手券,便等在场馆角落,人气最高的成员的队伍在她面前绕了好几道。

    她当时正在手机里看Dorado去年的巡演,有上头的女粉丝在舞台下撕心裂肺地喊:“《墨蓝》——!我想听《墨蓝》!”

    Dorado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白河抱歉地笑笑:“这场没有点歌环节哦。”

    粉丝继续尖叫。

    屏幕与现实中都是粉丝。储江童突然对不远处那个人气爆棚的女生感到好奇,收起手机走过去,她周围站满staff,从一个很刁钻的角度,储江童终于看见真人。

    那是个身材纤细、长相甜美的女生,明明才刚结束演出,发型却打理得一丝不苟,毫无攻击性的空气刘海与大蝴蝶结,从头精致到脚,脸上带着闪耀的完美微笑,双手握住每一双路过她面前的手,微微鞠躬,挑不出丝毫错处。

    陈悠优也是这样。储江童对此不以为意,陈悠优却认真地告诉她,有光的地方必然有影子,这也是梦想的一部分。

    梦想——好远大的一个词。储江童无从反驳,走神地想:那么,叶飞舟有这样的“一部分”吗?

    后来储江童去逛书店,畅销书架上摆满她看不懂的日文书籍,唯独一本,标题是四个汉字:“格差社会”。

    她莫名被这个概念吸引,看着搜出来的结果,一个人站在书店角落笑得像个神经病。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没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如果叶飞舟和她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她顶多只眼热地说句“他运气真好”,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

    这么想着,储江童心上的负担又减轻一些——她只是提前切断这段“格差”的关系,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矛盾而已,反正校园恋爱,能走到现在已很不容易。

    叶飞舟听完她发泄似的倾诉,乱七八糟一大堆,很久没说话。

    储江童也觉得这些话令人厌烦,张嘴想换个话题,却被叶飞舟“嘘”了声,到嘴边的话硬是停下。

    他问:“说这么多,你是想解决问题,还是单纯说完就完、从这栋楼出去以后我们继续桥归桥路归路?”

    “我不知道。”储江童如实说,直起身子,手也从他掌心抽回来,“夜来非,体谅一下。”

    “……储江童。”叶飞舟咬牙切齿地叫她全名,仿佛压抑着怒火,“耍人很好玩是不是?”

    储江童有一点委屈,撇撇嘴:“那你定吧。”

    叶飞舟转头,眼睛盛满光与她的身影。

    一切好像回到十年前。楼梯间,临近一年的末尾,静河冬日渗进骨头缝的湿冷气息,荧然的光。

    只是天空被斑驳的水泥墙替代,没有烟花,没有盛大的夜景。

    “你问题太多,挨个回答感觉要很久,我就不一样,就一个问题。”叶飞舟问,“你爱我吗?”

    ——他一脸淡然地,扔来一个石破天惊的炸/弹。

    储江童懵了,什么是爱呢?这个问题她到现在依然没想明白。叶飞舟却仿佛胸有成竹,甚至催促:“快,就这一个问题,够简单吧?三、二、一点五。”

    “……闭嘴啊。”储江童嘴角忍得抽搐,开口时嗓音哑得不像话,眼泪随着声音颤巍巍掉下来,“神经。”

    叶飞舟停下了,却扔出又一枚炸/弹:“过度换气综合征,对吗?”

    储江童抠手的动作一顿。

    “对不起。”叶飞舟又一次道歉,低下头与她说悄悄话,声音艰涩,“以前总是让你别哭。”

    他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可总是抹不完,好像失灵水龙头底下的植物,他的心浸满水,酸软得不成样子。

    夜已深,储江童抿着嘴,眼泪一滴接一滴滑下来,沿着青筋四起的苍白手背无声地湮灭在裤子上。叶飞舟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恳求着在她耳边说“别哭了”,而是以手臂环起她,在她与冰冷的世界之间,筑起一道壁障。

    好像哭多久都可以。储江童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小动物一样拿额头抵着他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叶飞舟便捋她的背,替她顺气。

    储江童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叶飞舟心一抽一抽地疼,她原来有这么多的伤心吗?好像第一次去看海,遥远无际的海平线上一朵云也没有,一种空旷的恐惧将他笼罩。

    “……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答案。”储江童断断续续说,以拳抵在他身上,想推开他,“别等了,对不起、走吧。”

    “不走。”叶飞舟垂着眼眸,将她的手包进手心,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江童,今晚有很多星星。”

新书推荐: 穿进海贼王里把艾斯拐跑了 海姆达尔计划[悬疑] 我靠啃老啃小养家糊口 欺负清冷圣父 沧海一粟非尔尔 大反派他不太对劲(女尊) 她的蝴蝶公子 他一定另有所图 异世界魔术师再就业 通缉犯她超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