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没拉严实，储江童被阳光刺得一皱眉，翻身，钻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上一次这样是多久之前？她半梦半醒地回忆，好像在昨天，又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很不对。储江童在内心倒数“三二一”，马上要从幻梦里抽身时，结果动静太大，反而被抱得更紧。

    叶飞舟微微抬起上半身，去拿床头柜的手机。

    “八点，再睡会儿。”可他的声音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个姿势，储江童鼻尖正对叶飞舟的锁骨。他这几年身材锻炼得愈发好，锁骨锋利，肌肉分明。

    她问：“你没睡？”

    温热鼻息撩得人心痒。

    紧接着，借着从窗户漏进来的阳光，她看见眼前的皮肤迅速泛红，叶飞舟往后退了退，有些不自在地说：“醒得早。”

    他看了储江童一整晚，有时在想事情，有时就单纯看着她，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奇妙感觉。

    但他不太想让储江童知道。

    在骗人。储江童想。

    明明尴尬的是叶飞舟，可她也没来由感到羞赧，她的视线不住乱飘，下意识蜷起腿，膝盖摩挲过叶飞舟的大腿，然后——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叶飞舟猛地从床上坐起，耳根通红，随后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欲盖弥彰地曲起一腿，清了清嗓子。

    储江童觉得好笑，也说出来：“多大了还演纯情处男？”

    “咳咳咳……”叶飞舟被口水呛到，也不看她，盲摸住她脸颊，轻轻一捏，“不想让你讨厌我。”

    储江童嘴巴被迫嘟起来，她拍了拍叶飞舟的手：“松开，我去洗脸，床给你。”

    从卫生间出来时，叶飞舟正斜靠在床头看手机，双脚踩着地肆意前伸，仿佛在宣告领土一般地霸道。

    凌乱的地面已经收拾好了——衣服叠整齐放在椅子上，至于其他东西，都进了垃圾桶，盖上盖子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储江童不想与他的谎言纠缠，拿起自己的衣服准备再进卫生间时，叶飞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走了？”

    储江童转头看他，叶飞舟只穿着件衬衫，领口大开，脖子上还有暧昧的红痕，眼里的失望故意掩藏不住。

    这个场景怎么想怎么诡异。储江童没理他，进卫生间换好衣服，出来时叶飞舟还是没动。

    她想说“你坐月子呢”，即将出口时又吞回去。昨晚明明没喝酒，但理智和记忆好像断了片一样，只能说人都是贱得慌，她的厚脸皮还限时地失效，大脑一时间无法处理“和前任上|床后该怎么相处”这个问题。

    “不然呢？”储江童决定把难题抛给他。反正叶飞舟总有办法解决。

    但叶飞舟听成了反问句，可怜兮兮地说：“真的不再多待一会儿吗？”

    他当着她的面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又说：“我身无分文，没有手机没有证件也没有回家的钥匙，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当我瞎还是当我傻？下午两点前记得去退房。”储江童面无表情，说着就背起包往外走，手放在门把上时又说，“过两天降温，早点回家，别真去睡桥洞。”

    “就一次。”

    “什么？”

    “就被我骗这一次，”叶飞舟说，“我们之间就扯平了。”

    门把手被压下去一半，锁已经松动，缠绕的铁芯层层解开。

    储江童头低下去，看金色门把手上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这是一场难辨好坏的梦境。

    现实不是意识到在做梦就可以抽身离去的东西，储江童逼自己稳住呼吸，可叶飞舟的声音还是执拗地传进耳朵。

    “看吧，我也很坏。”布料摩擦，但叶飞舟并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床头，盯着储江童微微颤抖的背影，“我知道说这些话会让你愧疚让你难过，但我还是说了——我想让你对我愧疚，补偿也好贪婪也罢，最好离不开我，去哪都带着我。”

    “白河他们说我掉价，但没办法啦。”叶飞舟故作轻松地说，“谁让我这么爱你呢？”

    从叶飞舟的角度，他清楚地看见储江童的呼吸倏地加重，肩膀高耸着，好像胃痛的时候，随时都要向前倒去。

    叶飞舟立马就后悔了，一边向前走一边说：“对不起，我开玩笑开……”

    剩下的半句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储江童深深地、深深地吸进一口房内温暖干燥的空气，转过半张脸。

    那双摄人心魂的眼中泛着殷红的潮湿，胆怯、恐惧与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从她的眼中、紧握着门把的手与声音中传递出来，叶飞舟感觉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她——比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前更远，或是在他们每一次重逢之前，他所缺席的每一段时光中的储江童。

    她也是这样吗？带着那么、对小孩而言那么沉重的情感，去期待、等待、甚至渴求一份爱吗？

    但储江童——那个他所了解的储江童，总是很勇敢的。走得再远再久，伤痕累累，到勇气都成了珍贵的消耗品、很久才能回涨一点的时候。

    明明这样，明明这样。

    叶飞舟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想说算了对不起，时间还很多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不要这么难过。

    可明明这样。

    她依然朝他伸出了手。

    -

    回家的路上，储江童还是选择了公共交通。她给予叶飞舟选择权：“地铁五块钱直达，公交四块钱转一趟，坐哪个？”

    “打车。”叶飞舟说，上手揉了揉储江童的腰，“这里疼？”

    这可是在酒店门前，再偏僻也不一定没有认识叶飞舟的人。储江童拍开他的手，无情道：“没钱。”

    叶飞舟说：“我有啊。”

    储江童幽幽看他，叶飞舟被她看得脑子短路两秒，才反应过来：“啊，对哦，我没手机。那坐公交吧。”

    还好是两个闲人，工作日上午车里只有从市场满载而归的老人家。

    储江童上了车就要往最后排走，被叶飞舟拉住：“后面晕。”

    储江童说：“好的，明天热搜就是‘叶飞舟私会捅捅公主’，谢谢你我准备过段时间就去开个微博大号，听说被骂也能赚钱。”

    叶飞舟心里闷闷地疼，只得跟着她坐到最后排。

    车开出两站地，他才小小声说：“别那么说自己。”

    “什么？”储江童正看着窗外，转头撩头发，叶飞舟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戴上了耳机。

    叶飞舟重复了一遍，储江童“哦”了声，笑道：“没事啊，都过去了。”

    叶飞舟半信半疑，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真的没事。”储江童想了想，将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看。”

    瀚海的赔偿下来了，卫文居然给她争取到了2N+1——看到银行卡上多出的那一串数字时，储江童突然觉得，被网友隔空骂几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要是她主动辞职，还一分钱拿不到呢。

    叶飞舟捏她的脸，把这种危险的想法赶出去。

    “我也要听。”他抬手摘下储江童一边耳机，听到里面声音时一愣，“……你怎么听他的歌？”

    师嘉致，前年选秀节目出道，自诩有一点创作能力，连着出了好几首Dorado曲子的remix版，难听得要死，曲子原本的意味被改得支离破碎，两家粉丝因此结下梁子。

    “好听啊。”储江童大方地给他看自己名为“好听”的歌单，里面全是师嘉致的歌。

    叶飞舟假装要抢过来删掉，余光忽然瞥见屏幕最底下一张熟悉的缩略图，茫然了一瞬，忽地停手，端端正正坐回去。

    “咳。”他说，“你喜欢《孔雀尾》啊。”

    《孔雀尾》，Dorado半年前刚出的新ep。

    储江童默默地切到师嘉致另一首歌。

    叶飞舟：“……”

    -

    放眼望去，整条街都是五金店。

    叶飞舟被浓郁的金属气味震慑，有些艰难地问：“我们来这里是……？”

    储江童也愣住了。在酒店时她原本打算回家，经叶飞舟一打岔，脑子混乱了，全凭本能地带他坐上了回家的公交。

    附近没什么商场，没有娱乐设施，就只是单纯的五金一条街。

    顷刻后，储江童说：“去那里……买包糖。”

    她走向那唯一一家杂货店，正要掀帘子进去，就与朝外走的储建华打了个照面。

    储江童条件反射地转身，擦过叶飞舟肩膀时小声说：“走了。”

    储建华买了包烟，还没点上火，见状连忙将烟夹在耳后，喊道：“江童！吃个午饭再走吧！”

    储江童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步子越迈越大。

    叶飞舟意识到这是哪里，脸色变了变，连忙跟上。

    储建华却叫道：“哎，我认得你，你是不是那个叶飞舟？”

    隔壁五金店老板的女儿中午放学回来，闻言视线如同探照灯甩过来：“叔，你说唱歌那个叶飞舟？”

    储建华似乎也发觉不妥，跑上来，刚要伸手去拉储江童，却被另一双手扼住手腕：“你想干嘛？”

    年轻男人很凶，眼神冰冷地睨着他。储建华浑身一抖，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江童，爸爸错了。”

    他挥了挥手里的菜，生鲜和泥土的腥味飘出来：“今天买了鲫鱼，想给你妈炖个鱼头汤，一起来喝点？”

    老板女儿也跑过来，盯着那戴眼镜和口罩的年轻男人看了又看：“你难道真是……”

    “是是是是什么是？”储江童背对着他们，嗓音尖利，刻薄地说，“盯着别人男朋友看个什么劲儿？”

    叶飞舟一愣。

    老板女儿莫名挨了嘲讽，瞬间没了心情，骂着“神经病”走了。

    储建华也反应过来，懊悔道：“看我这嘴……不管怎么说，你们来都来了，不吃饭也行，至少上去坐坐吧？要不想见我的话，我去周围逛会儿，但得麻烦你们把菜拿回去，这鱼刚杀的，不马上煮就得冻冰箱里……”

    储江童心烦意乱，啧了声，径自上楼。

    -

    储建华在厨房捣鼓时，叶飞舟低声问：“我要怎么做？”

    储江童双手撑脸，摇头：“不知道，我只比你多认识他几天。”

    叶飞舟便不说话了，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

    储江童突然出声：“刚才对不起啊。”

    她指的是那句“男朋友”。

    叶飞舟想摸摸她的头，但看了眼厨房通透的玻璃门，手最终放下，规矩地搭在膝上。

    平心而论，储建华做饭水平算过得去，属于外卖点到储江童会吃完的类型。

    但这是储建华做的，入嘴时她总觉得哪里膈应，只一个劲吃米饭。

    叶飞舟不好给她夹菜，一方面被储建华盯着，另一方面，储江童看上去真的很不喜欢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

    储建华目不转睛看着叶飞舟，喝了口茶，龇牙道：“小叶啊，电视上就觉得你帅，没想到离近了看更是一表人才，和江童……”

    啪地一声，储江童将筷子拍到桌面。

    “有苍蝇。”她说，“死了。”

    一顿饭吃得简直煎熬，储江童想还不如去吃purple的“印泰双椒”，偏偏储建华像看不懂脸色似的，慢吞吞吃，眼神不住在她和叶飞舟之间来回打量。

    “你可以走了。”好不容易等储建华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储江童便沉着脸，毫不客气道，“辛苦，碗放着吧。”

    储建华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储江童不给他机会，站起来时椅子被她在地上推出一道刺耳的声音：“表现够没？”

    储建华脸色也不太好看，无奈地看了储江童一眼，摇摇头，换鞋离开。

    家里只剩储江童与叶飞舟。

    “别碰我。”储江童忽然出声制止，“谁知道家里有没有摄像头。”

    叶飞舟收回手，蹙眉道：“什么意思？他偷拍你们？”

    她耸了耸肩，回他一个沮丧的笑：“没有啊，我只是阴暗地揣测一下而已。”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半晌，储江童提振精神，双手叉腰说：“送你下楼吧。”

    叶飞舟想再和储江童多待一会儿，看见饭桌，转身收拾起来：“我洗个碗。”

    “疯了，哪敢让你洗。”储江童从他手里夺过碗筷，“传出去我又要被骂死。”

    “……童童。”

    储江童利落地收拾着，假装没听见，自顾自说：“说真的，你说我要不要考虑开个广告共享计划……”

    说着转身进厨房，碗筷在水池里玎玲珰琅作响。叶飞舟先她一步开了水，储江童以为他要争着洗碗，挤过去和他抢位置。

    叶飞舟却只是洗手。水顺着他手背的筋络冲散泡泡，然后他将储江童拉过来，替她洗净手上的油渍。

    储江童有如触电，试着将手抽回来，但叶飞舟攥得很紧，修长的手覆住储江童手背，从指缝间扣进去。

    储江童怒道：“你……”

    “童童。”

    这一次，她再怎么也不能装没听见了。

    “今天我很开心。”叶飞舟说，“是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语气听得储江童喉头泛酸。她狠下心，说：“你不要道德绑架。”

    叶飞舟关了水，拿纸巾仔细擦干她手上的水，认真得仿佛在给琴换弦。

    水渍一点一点消失，她的手指微蜷，被他勾着。很多次储江童以为他要说话，抬起眼看他，等到的只有一片沉默。

    到最后的最后，纸巾湿了水，最终烂成一团，叶飞舟把它扔进垃圾桶，另一手仍握着储江童不放。

    叶飞舟说：“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高二，期末考成绩出来一个月，我就被我爸揍了一个月。”

    “我躲到网吧，他就找市监局，把我待过的每一家网吧都停业整顿；我去琴行，他就联系静河音协，挨家软封杀。”

    “后来我想算了，忍一忍，到开学就好。”叶飞舟忽然笑了，“结果他以为我要给他憋个大的，干脆直接把我锁在家里，每天除了练琴就是学习——高二了，数学题做不出来还要被打，是不是很搞笑？”

    储江童问：“为什么不反抗？你不是很有种吗？”

    “然后他就打我妈。”叶飞舟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小学的事了。当时我妈痛得大叫，把我吓个半死，我到高三才发现是他们串通好的苦肉计……喂，说这些不是让你哭的。”

    叶飞舟模仿她做了个要哭不哭的表情，接着说：“高二下学期开学，见到你的第一面，其实我很想问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储江童隐约有点印象。

    开学典礼前，她在风雨走廊里准备待会儿上台用的稿子，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抬头发现是叶飞舟。

    她有点惊讶，但还是笑容灿烂地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寒假过得怎么样？”

    当时叶飞舟的表情有些别扭，似乎想说什么，储江童便耐心地看着他。

    可他最后只是说：“新学期加油。”

    那是很不“叶飞舟”的一句话，但那时储江童满脑子都是稿子，无心多想，点点头：“一起加油！”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叶飞舟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尖，解释道：“其实话都到嘴边了，但我看见你手上拿的东西，才想起你要上台发言。”

    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她没有理由离开那里。

    那段光芒与痛苦如影随形的日子，已经恍若隔世。

    “过去无法改变，但现在，我想再问你一次。”叶飞舟看向她双眼，“储江童，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光阴流转很多很多年，远大抱负、同学的模样、走廊上看过的云霞星河、午后头顶风扇转过一遍又一遍……成为记忆，成为名为“青春”的模糊的悸动。人总会长大。

    世界宏大，宇宙无穷，个体的生命短暂如蝼蚁。

    可跨越那么久的时光，他们仍站在彼此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