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储江童照常骑单车出门，街上人少了很多，空气中残留着很淡的一股炮竹气味。

    骑到咖啡馆，才知道人家要休市到年初六。储江童倚着车站在门边思索了会儿，掉头去附近公园，坐在健身器材上，看看天看看云。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房子是她买的，和江丽娟住也是她从小的愿望，现在实现了，为什么她还是这么不开心？

    因为储建华吗？可她想象了下，把储建华赶出去，她好像也不像以前那样能接受和江丽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为什么呢？储江童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又不好拿去问Nina——她需要的不是学术或病理上的解释，而是一种……

    储江童自己也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能放弃，事情总会解决的吧，她想。

    接下来连着三天，储江童都是这么打发白天的：散步五公里去咖啡馆旁边的公园，饿了就去麦当劳买个汉堡，临傍晚掐着储建华离开的点，再缓缓走回家。

    这么折腾下来，她居然瘦了五斤。

    年初五的早晨，储江童刚换好鞋准备出门，忽然接到秦秀云的电话。

    “童老师新年好啊！”秦秀云去年瘦身成功，连声音都比大学时敞亮轻快许多。那个称呼是三人最后一次ACM时，储江童解出了一道人称“BOSS级难题”后秦秀云下意识叫出来的。那次他们拿了EC Final*的银奖，合照时气氛终于不像上次那么诡异，连边燦都赏脸笑了下。

    “新年好，云老师什么吩咐？”

    秦秀云嘻嘻笑着说：“美术那帮人想国内随便走走采风，静河最近不是因为那灯光节特火？我就想着顺便去拜访一下童老师您。”

    “行。”储江童巴不得他们今天就到，“什么时候？”

    “下午五点。”

    “……”

    得知除了秦秀云外还有七人要来，储江童有点惊讶：“你们工作室人还挺多。”

    秦秀云嘚瑟道：“你以为我们这几年白干的？”

    储江童有事做后生命力回来一点，订了个他们酒店附近的特色餐厅，等见到秦秀云时，还是不免为他的身材大吃一惊：“瘦这么多？！”

    秦秀云撇了撇嘴，说：“没办法，想苟久一点，至少得看到游戏上线吧。”

    身后一群人纷纷笑起来，有个戴眼镜、瘦瘦高高的清秀男生说：“秦总，你志向能再远大一点不？”

    秦总。储江童没忍住笑出声，那男生笑着看了她一眼。

    晚上吃饭的时候，储江童了解到那眼镜仔叫庞沐，去年刚毕业，在工作室里负责3D美术，小时候居然在静河生活过一年。

    更巧的是，那段时间就在一中上的学。

    “说不定还在校园里偶遇过呢。”庞沐说，“学姐。”

    虽然储江童现在已不太在意网上那些闲言碎语，但庞沐的语气总让她有种自己是不是被暗讽的担忧，但转念一想，为什么？叶飞舟的狂热饭？

    庞沐隔三差五给她夹菜倒茶递纸巾，一口一个“学姐”，比她还像这顿饭的东道主，储江童提心吊胆半晌，在看见秦秀云逐渐深邃而揶揄的表情后，忽而意识到什么。

    有女生故作不满实则起哄道：“阿沐平时有这么照顾人吗？我在茶水间撕咖啡袋子撕了半小时都不见他来帮忙。”

    储江童太熟悉这一套，接下来她只用羞涩地笑一下，不答应也不拒绝，偶尔接他一两句话，只要她想，好感度很容易刷上来。

    可现在她只觉得麻烦。等庞沐剥好一只虾要往她碗里放时，储江童拿手背挡了挡，敷衍地勾勾嘴角：“海鲜过敏。”

    秦秀云把她拉进了一个名为“在全世界头上拉稀”的群里，储江童看着群名，纠结地说：“其实不用拉我进来也可以的。”

    “那怎么行？”秦秀云夸张地说，“接下来几天都要听你的呢。”

    不出她所料，晚上各回各家后，庞沐发来好友申请，留言是：【今天很开心，希望明天也是】。

    储江童假装没看见，连带着也懒得回叶飞舟的每日打卡，一扔手机，盯着天花板发呆。

    -

    静河并不是座旅游业发达的城市，除了灯光节，能被称作“景区”的，只有市郊的武远和文远两座连着的山。

    队里几个女生想坐缆车上山，拉着庞沐一起，储江童原本也懒得爬，但见状便改口道：“我走上去，当锻炼了。”

    秦秀云也看出什么，冲想往这边走的庞沐挥挥手：“老同学叙旧，小屁孩儿别来。”

    储江童才不相信他只是想“叙旧”，等人都上了缆车，才说：“什么意思？”

    秦秀云邀功：“帮你解决一桩烦心事，是不是轮到你帮我个忙了？”

    储江童隐隐约约猜到一些，没立即答应，而是像以前做小组作业时听秦秀云发表意见时那样，一瞬不瞬盯着他。

    她的眼睛很大，不带任何感情的时候，骨子里的冷漠就透出来，看得人心慌。

    秦秀云知道瞒不过她，如实说：“我们缺个靠谱的主程。”

    储江童眉毛一挑：“这都能缺？”

    “狗老师现在重心不在开发在统筹，我得去盯美术那边，向正豪上个月跑路了。”

    向正豪是比他们低一届的学弟，储江童也认识，还没毕业就跟着边燦他们捣鼓工作室的事。

    在短短几次和向正豪的聊天里，她听得出他对边燦的崇拜——向正豪中学时就知道圈子里大名鼎鼎的“燦神”，报A大就是为了追星而来。

    “他也能跑？”

    “出国读书去了，说过两年精进技术再回来。”秦秀云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童老师，拜托拜托。”*

    储江童汗颜：“男人少卖萌。”

    秦秀云立马收敛，翻出和边燦的聊天记录给她看：“我们知道你最关心的是待遇，喏，五险一金肯定是按时交啦，税后这个数，包吃包住，怎么样？”

    “怎么还能包吃包住？”储江童疑惑，“你们别是给我找个活动板房吧？”

    “哎呀怎么会呢？”秦秀云说，“前两年狗老师为了追鱼老师，在她家旁边买了套房，现在人追到了，但房地产不是不景气嘛，就还没出手。”

    海市。买房。为了追人。

    储江童点开和边燦的聊天框，一脸麻木地连发十几个锤碎玻璃的表情包过去。

    储江童：【我和你们有钱人拼了】

    -

    文远山不高，但储江童长久不运动，秦秀云自从瘦下来后健身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两人越爬越沉默，满头大汗，各自在心里后悔莫及。

    登顶已是两小时后，工作室其他人猴一样漫山遍野地跑，拍照的拍照写生的写生，连庞沐也爬到一块石头上研究水流的纹路。

    储江童觉得好玩地看了会儿，走到瞭望台旁，随手拍了张云发朋友圈。

    叶飞舟：【在张辽山？】

    储江童愣了两秒，对突如其来的冷笑话十分无语，回道：【1】

    叶飞舟：【不开心？】

    储江童没回。

    那边等了两分钟，直接打了个视频过来。

    “怎么突然去爬山？”叶飞舟留意到她红润的脸色和汗湿的刘海，又说，“爬上来的？小心着凉。”

    “如果……”储江童转成后置镜头，给叶飞舟看天与云与山，还有悠远的静河整座城市，斟酌着问，“如果现在有一个新人乐队想挖你，福利待遇和分成都和在Dorado差不多，但你的话事权更高，做的……音乐也更有意思，你去不去？”

    “我和他们什么关系？”

    “就……很好的朋友。”

    “我在纠结什么？”

    “新人乐队啊。”储江童托着下巴看屏幕，才想起叶飞舟看不见她的表情，“事业还没起步，可能很不稳定、随时都会解散呢。”

    叶飞舟盯着屏幕，大概在工作，鼠标时不时点两下，只能看见他被屏幕映亮的脸和漂亮利落的下颌线。

    “稳定？”他又点了下鼠标，屏幕暗下去，竟是直接关了电脑，专心看向镜头，“那我不如去考公考编。”

    储江童那边风很大，但他还是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慢慢的，仿佛在思考什么。

    这两个词从叶飞舟嘴里说出来，就好像白骨精发布炖大骨的视频教程一样违和，储江童表情僵了下，又听叶飞舟说：“你妈妈不是喜欢体制内的？”

    “……我又不喜欢。”

    “嗯。”叶飞舟轻笑了下，“所以我很自由啊。”

    储江童没想到他连这都能添一笔，语塞：“你——”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童童。”叶飞舟正色道，“只是看我想不想去做而已。”

    储江童还是蹙着眉毛：“可是这种自由面临的风险太大……”

    “就算解散了又如何呢？我有足够的自信再找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体面的工作。”叶飞舟眉尾上挑，一脸桀骜地说，“童童，想去做吗？”

    “……”储江童反复地欲言又止，憋了很久，才说，“大概，也许，可能是想的……吧。”

    叶飞舟跟着她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去啊。储江童，你要相信你自己。”

    ——你要相信你自己。

    这句话狠狠敲打着储江童的神经。所有人都这么说。她觉得那是陈悠优的滤镜，秦秀云画的饼，陈槿榆天生善良的鼓励。

    “因为这本来就是你啊。”听了她的顾虑，叶飞舟毫不犹豫地说，仿佛那是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储小姐，容我提醒你一句，有时候你不一定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风依旧很大，灌满耳朵，一朵云飘过眼前山头，明明身子嵌进那一片枯黄，却又很轻易地离开。

    储江童眨了眨眼，也是在那瞬间，曾经长久盘旋在她心头的某些东西——也许是恶龙，也许是黑压压的乌云，仿佛略有松动，她听见冰河解冻时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撩得人喉头发热。

    “我知道了。”储江童喃喃道，“试一下，是可以的吧？”

    “当然。”叶飞舟与心里那个声音同时说。

    -

    但对话结束得并不愉快。

    储江童做出决定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叶飞舟盯着她偶尔被风吹到镜头前的发梢，也看得很开心。

    “江童？”一道清亮的男声从后面传来，“你在这里……啊抱歉抱歉！”

    庞沐捂着嘴冲储江童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礼貌地退到一旁。

    储江童刚才下意识将屏幕盖到腿上，等庞沐走远才拿起来，就听见叶飞舟语气幽怨地说：“好啊储江童，我说几天不联系我干嘛呢，原来是有人陪了啊。”

    “你哪位？”

    叶飞舟反问：“这不得问储小姐本人吗？请问我哪位呢？”

    明明知道叶飞舟看不见，但储小姐还是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语气倒是坦然：“男人不要这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退一步海阔天空，心胸豁达才是一种正确的人生态度，你说呢？”

    叶飞舟皮笑肉不笑：“好的公主殿下，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您看二位的烛光晚餐要不要现在预订一下呢？”

    储江童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但你有没有品味的啊？没格调我可不去的。”

    “purple行么？”还不等她回答，叶飞舟就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想得美。”

    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储江童哭笑不得。

    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面对庞沐时，她还是很懂得分寸，故意无视了他吃饭或坐车时在旁边留出的空位，也不怎么接他话。

    庞沐显然也看出她在躲，晚上分别时终于按耐不住，直接问：“今天和你打视频的，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储江童说。

    “那……我们可以继续保持联系吗？”

    庞沐看着淡定，但耳尖已经通红，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表达心意是件这么需要勇气的事吗？储江童起初不太能理解，可她看见庞沐得到希望、逐渐亮起来的双眼，准备好好拒绝人家的时候。

    她忽然明白了庞沐的反应。

    ——话到嘴边，好像被千斤重的石头堵住，舌根牵扯着心脏怦怦跳着，路灯洒下来的光仿佛能扒光人的衣服，赤|裸的、令人战战兢兢的，坦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储江童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抬起眼，认真地对庞沐说：“我有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