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斗兽场内，梁宴与程新月并排走在更深一层的石道内。

    程新月脸上的血已经被擦干了。

    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惨白的光下映的更没有血色。

    梁宴若有所思。

    突然，她问：“新始多少岁了？”

    程新月如常回答：“四百九十八岁了，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

    说着，顿了顿，淡淡地笑了笑，看起来温柔极了。

    “新始生在冬月份末，是一年要开头的时候呢。”

    她喃喃道：“真是个好时候，过段时间她就得缠着我要礼物了呢。”

    梁宴却丝毫没有感染到对方喜悦的情绪，笑都淡了些。

    “这么快啊。”

    这么快，程新始就要五百岁了。

    四百多年前的某个冬天，快要冻死的程新月翻进她的府邸想偷一张灵兽皮毛，却被梁宴抓住。

    那个时候的程新月瘦瘦小小，满脸凶恶野气，被抓后还拼死反抗想要逃脱。

    就像一头恶狼。

    后来她才知道对方还有一个双生妹妹，一样的年纪，却快要在那个冬日冻死了。

    梁宴头一回发了善心，给程新月喂了断骨蛊，每动一下就是断骨之痛。

    她还记得，那片雪地上，程新月被踩在地上，梁宴则对她道：“跪着过去找到你妹妹，我就让你们都活着。”

    那样一个小姑娘，没有一点点修为，满身都是冻疮流出来的血水，就那样费力地爬着，身体疼得几乎扭曲，抽搐不已，爬了整整两天，滴水未进，最后差点死在距离程新始十米的地方。

    后来两个姑娘都被救了。

    只是当初那等苦楚还是给程新月留下了很重的后遗症，从那以后就开始怕冷怕凉起来，根骨大伤，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妹妹。

    程新月这等人也算少见，梁宴感慨不已，之后她承诺可以提供一切资源，代价是她必须待在这里为自己做事，直到程新始五百岁才能离开。

    她目光落在程新月身上穿的一层薄薄的单衣上，“为什么不多穿点？”

    程新月摇摇头，不甚在意：“不至于。”

    梁宴走近几步，手掌覆在程新月身后，温热的灵力缓缓输入对方的体内。

    “新始可担心你得很。”

    她突然靠近，程新月有些讶异，想要躲开却被梁宴拉住。

    梁宴微微笑着：“我又不会害你，躲什么。”

    程新月被她拉着，果然不动了。

    两人穿过走廊，经过长长的台阶，终于来到更深层的地下。

    灯火通明。

    这是一处锻造室。

    程新月有极强的锻造天赋，曾在一百岁就考取了国家高级锻造师、九级炼器师的称号。

    这么多年，这里曾经设计产出了无数军用杀戮防御设备。

    程新月先走进去，把灯打开，推着门，等梁宴进来后才松手。

    厚重的大门缓缓关闭。

    程新月走到实验台前，毫不意外地低头看到台面上的黑色洞口，其中各色异光晃动，无数能量单位集体碰撞炸裂呼啸。

    是一个经压缩的空间洞穴。

    刚刚梁宴从这里抄近路回来的。

    她抬起头，无奈道：“说过很多次了，用过要及时关闭，不然很耗费能量。”

    梁宴耸耸肩：“忘了，下次一定。”

    她说着，突然笑了笑，倚在旁边台子上，“你猜我去找谁了？”

    程新月低头收拾器械，毫不意外地说：“贺兰若，梁晓。”

    梁宴：“猜对了。”

    贺兰若和梁晓是花凌的两个徒弟，在师父死后一直隐居在花凌墓穴旁边为其守墓。

    那两人也算学有所成，把她们师父藏匿躲避的本事学了个十成，早有预料有人打他们主意，只留下两具分身拖延时间引人注目。

    程新月突然道：“所以您是空手回来的？”

    梁宴：“当然不是。”

    “我给那两具分身做了记号，她们会明白我的诚心的，至于花凌，她的确死了。”

    程新月：“你果然进她墓穴了，真不怕死，花凌那种人留下来的机关你也敢闯。”

    梁宴“呵呵”笑了笑：“所以我受了点伤，过几天我还得跑一趟，你也得去。”

    难怪这次抄近路回来。

    程新月没说话。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瞳孔一片深黑。

    今年的寒毒，又加剧了。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她就没法再做出精密的器械了。

    梁宴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注视着她的掌心，“程新月，会有怨恨的对吧？”

    这是少有的面对程新月时平静的语气，没有逗弄，也没有嘲讽。

    程新月把手放下，没有正面回答，“好，我跟你去。”

    梁宴却不依不饶：“程新月，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当年我没有强迫你爬完那两天两夜的雪路，你不会根骨受挫，也不会染上寒毒。”

    “会有怨恨的，对吧？”

    她没有在程新月脸上看到任何表情，或者是她期待的怨恨愤怒亦或者仇视的表情。

    这个人始终都是那样的平静。

    她静静地注视着梁宴的眼睛，终于开口：“没有，一点怨恨也没有。”

    她唇边浮现淡淡的笑意：“如果不是您，那个冬天我和新始都会冻死在雪地里，现在新始长得很好，如我期望那般健康快乐，我比任何人都满足。”

    梁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等到对方不耐烦地驱赶她，说：“您可以离开了。”

    她才转头离开。

    走了几步，她停下来，“程新月，等新始五百岁的时候，你可以考虑一下留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了，你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突然离开，新始会不习惯的。”

    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说得有点多，还没等对方回答，她脚步加快，推开门离开。

    离开后，程新月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因为剧烈颤抖无法控制的量表。

    圆形表盘因为脱力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短暂沉默后，她转身从一堆工具箱里翻出一把白色药片，囫囵吞下。

    手很快平静下来。

    梁宴离开后，路过妖兽的牢笼，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漂亮纤细的少年半蹲着，将妖兽的食物从特殊通道塞进去，一缕乌发垂下来，将白皙的脸半遮，露出微红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

    梁宴走到他面前，少年才意识到人来，忙跪下：“殿下。”

    梁宴扫了眼笼子里的妖兽：“程新月让你干这份活？”

    少年小心翼翼地点头。

    梁宴突然觉得烦躁至极：“站起来，你装也装得像点，行不行？”

    少年动作一僵，几秒后，才缓缓站起来。

    梁宴：“我问你，你用什么手段勾引程新月，让她专门要你过去？”

    少年眼睛猛地睁大，“奴没有！”

    他眼睛慢慢变得湿润。

    梁宴撇撇嘴：“别哭，再哭我直接捏死你。”

    少年被吓到一样，飞快摇头，“奴不哭。”

    他心里越来越奇怪，这个人居然不会受到他皮相的影响，莫非此人有过什么机遇不成？

    梁宴上上下下打量少年，明明一副瑟缩胆小的模样，却能轻易勾得程新月的喜欢。

    她很快把脑子里的想法抛得一干二净，不乏嘲弄地想，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跟这头畜生理论这些有什么用？

    正想着，她转过头，目光穿过栏杆。

    妖兽因争抢食物激烈打斗起来，血腥味弥漫，十分刺鼻，混着鲜红泛白的血肉，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大。

    其中一头瘦小的妖兽直接在这场厮杀中被撕得粉碎。

    再回过头，奴隶目光也落在那头妖兽身上，讷讷的，有些怔愣。

    梁宴在旁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可惜？明明被你弄死可以让你恢复实力，却还是死在抢食里。”

    奴隶没反应过来梁宴的脑回路。

    他缓缓露出奇怪的表情。

    梁宴：“放心吧，程新月最舍己为人不过，你随便说几句话而已，她还是可以保你不死的。”

    奴隶心里吐了口气，才开口说：“不对，不只是可惜。”

    他语调很慢，大概因为嗓子受过伤，“奴只觉得悲哀，感同身受，竭力想要活着，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沦为碎肉。”

    笼子里的妖兽，说是他的未来一点也不为过。

    至于可惜，也有吧，只不过比起那种绝望毫无生路的痛苦，显得渺小得不足挂齿。

    他的声音温和悲哀得不可思议。

    梁宴头一次觉得这头畜生可能还是通人性的，不然一头妖魔怎么能把只有人类才能感知的痛楚说得如此细致。

    这头妖魔，也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一样，带着些许委屈诉说不公平的事情。

    梁宴吐出口气，双手揣在兜里，径直离开。

    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时，奴隶才收回目光，接着将剩下的食物投入妖兽的牢笼里。

    程新月离开的时候，奴隶正抱着腿靠坐在栏杆前，脑袋搁在膝盖上，只是眉头蹙着，看起来不太安稳。

    大约是做噩梦了。

    她走近，推了推，推了好几下对方才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忙站起来。

    程新月：“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奴隶看了她一眼，低着头，小声道：“奴不知道该去哪儿。”

    程新月：“你之前没有住的地方？”

    奴隶咬咬唇：“奴……那里很多老鼠，奴害怕。”

    看起来可怜极了。

    妖魔怎么会怕老鼠呢？

    这座府邸里怎么可能有老鼠呢？

    装得太不像了，别人一眼都看得出来。

    程新月却毫不在意，点点头：“跟我走吧。”

    奴隶眼睛亮了亮，明明高兴极了，还是捏着衣角局促扭捏道：“真的……可以吗？”

    程新月点头：“可以。”

    她走在前面：“跟上，走丢了的话我不会找你。”

    声音和缓带着淡淡的笑意，明明是说不会找他，可是用这幅语气说出来谁会信呢？

    多么好的人啊，温柔善良，如果不是被他的皮相吸引，谁又会待他如此呢？

    奴隶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才一会儿的功夫，对方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

    他才回过神来，忙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