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阿容离开房间。
外面月亮高悬，皎洁明亮，透过云层的微光像银花又像净水，洒在石地。
他消失在夜色中。
程新月中途醒了一次，程新始守在她面前，见她醒了，依旧往其手心输入灵力，“怎么不再睡会儿？”
程新月寒毒已经平息，只觉得身体疲乏至极，缓缓闭上眼睛，“阿容呢？”
程新始没好气说：“估计出去玩去了。”
“出去玩……”
程新月睁开眼睛，“去哪儿了？”
程新始摇头：“管他呢，他又跑不远。”
程新月沉默了会儿，然后坐起身，摊开手，上面熟悉的光点浮动着。
知道位置，她吐了口气，站起来：“走吧。”
程新始问：“去哪儿？”
她说：“外面那么冷，你别到处乱跑了。”
程新月揉了揉她脑袋，心知阿容见过陈长春了，嘴角便不由得泛起笑意，“走吧，去外面看看。”
她微笑道：“会有好戏看的。”
程新始拿她没办法，她从来都拗不过这家伙，只好认命地站起来，揣着兜翻了个白眼，“行行行。”
大山里怨魂呼啸着，断崖下的洞口幽黑深邃，在犹如狂舞的乱石下寂静到了极点。
还未进入，一种诡异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容的脸被风吹得惨白惨白的。
陈长春的言语犹在耳前。
被挖空血肉，被剔掉骨头，被砍掉头颅，被埋在此地。
那个威风凛凛自负倨傲的父亲就这么死了，悄无声息地死在人类手里。
他的手在旁边粗糙的石上泛白。
隧道那边传来一声：“阿容？”
阿容猛地回过神来，梁宴已经飞至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她神色十分幽深，看得阿容不自在极了，他别过脸去，尽力回避这样的目光。
别是发现他杀人了。
他尤其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姐姐。
梁宴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她习惯性地拉起阿容的手，“怎么到这儿来了？”
“迷路了吗？我带你出去。”
她说着就要带阿容离开。
阿容顺从地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姐姐。”
他叫了一声，指了指洞内，“魔主死了。”
梁宴说：“我知道。”
她第一次来这里就闻到了老熟人的气味，那头妖魔是个极为优秀的领导者，也是她忘不掉的对手，没想到死得这样悄无声息。
阿容没有说话。
梁宴以为他不高兴，静静地看了会他的脸色，没想到阿容却很快扬起笑，说：“死得好。”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
他脸上带着嘲讽，“死得好啊。”
“姐姐，我想过去看看他，可以吗？”
梁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将他的手捏紧，沉声说：“好。”
阿容像是获得了许多安全感似的，反将梁宴的手攥紧，往隧道内大步走去。
穿过一道极凉的湖泊，来到宫殿之下，一处明亮的洞穴内，洞穴石壁上燃了人油灯和鲛油灯，千年不灭，异常明亮，冰冷的火光摇曳着。
阿容微眯着眼睛。
梁宴抬手将灯灭了，洞穴瞬间漆黑。
地面上有杂乱成堆的泥土，靠着那股熟悉的味道，阿容轻松地找到一块地，蹲下来毫无顾忌地用手刨挖。
松软的泥土本来只是草草地覆上去，随便一挖就挖开了。
最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具惨白发青发灰的妖魔皮，很完整的一张，除了没有脑袋，其他的都十分完整。
要是不清楚的肯定觉得此皮应当是活剥下来的，但经陈长春描述，其形成原因是施虐者一点一点挖空其血肉。
最后只剩了一层皮。
死状十分凄惨。
阿容又挖了会儿，然后挖出了一大把骨头，和两个小小的刀片和一个金属制的勺子。
还有长着铁锈的锁链和刑架，上面被绿色的血浸透了一样，还在散发着诡异的血腥味。
头却不翼而飞。
阿容脸色阴沉，又挖了会儿，把这里泥土都翻了翻都没看见那颗头颅。
梁宴把他提起来，拍了拍他指尖的灰，说：“它的脑袋在我这里。”
简单的一句话。
阿容呼吸急促起来，带着莫名的不安的些许期翼的感情：“他真的死了吗？”
梁宴将他抱紧，怀里的人在不停地颤抖，她将人拢紧了些，说：“对。”
说实话，她并不懂阿容的内心，但她知道阿容是一个很脆弱的妖魔，像一朵需要人呵护的花，她需要做的就是给这朵花施肥浇水，为其遮风挡雨，将他护在怀里。
阿容陷在温暖的怀抱里，心里复杂到了极点。
魔主无视他，厌恶他，但也鼓励他向上，驱赶惩罚欺辱他的妖魔，他害怕父亲，不只来源于无视和厌恶，更是一种深深的来自母亲传承记忆中的阴影，暴力、侮辱……他也深深地依赖对方，这棵参天大树曾为他遮挡了许多风雨。
只是后来他被送给人类，所有的希望都瞬间沦为了泡影罢了。
无数的黑夜里他都想过去死，因为死在人类手里不算什么，但他始终还想见父亲一面，这头面目可憎的妖魔既然厌恶他的出身厌恶他的血统至此，为什么要照顾他给他关怀？
为什么要把他送给人类？
他不懂，但也不想懂，这么久的坚持，就是为了到父亲面前去求一个答案，去将这头自己恨到极点的妖魔杀掉。
父亲……父亲……
他沉默地在心里呢喃。
他很久才回过神，讷讷地眨了眨眼睛，才发现眼睛竟然干涩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梁宴将他抱紧了些，“走吧。”
阿容脸色缓和过来，还是没有安全感似的，小声问：“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梁宴说：“因为血缘。”
她说得毫不犹豫。
阿容是柳自容的孩子，继承了他的血脉，自然与她是最亲密的亲人。
阿容心里莫名失落。
答案心知肚明，但还是难免失望，毕竟只是因为血缘，只是因为那条天生就有的纽带，与他本身毫不相干。
失望过后却又是无比庆幸，血缘之力如何斩破？无论如何，只要这条纽带存在，他再也不用担心被抛弃了。
他才察觉到自己被梁宴抱得太紧了些，都喘不过气了，忙挣脱开，往外走去。
他演技向来差劲，所有情绪自以为瞒得很好。
梁宴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她就不信，再过十年、百年，她能养不好这朵脆弱的花。
梁宴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抱着剑，“程新月呢？”
阿容脚步一顿，没回头，“应该在客栈吧。”
身后梁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不可能。”
说得如此肯定。
阿容却没想这些，他心知在这里恰好碰到梁宴，陈长春交代的事怕是不好办了。
他虽然深切地感受到梁宴对他的关爱和照顾，比程新月更甚，但这个人类始终是他最害怕最防备的，一来源于此人暴戾残忍的手段，二来源于此人看不透的行为和想法。
所以不设防是不可能的。
陈长春性格奸猾，无利不起早，不是什么好人，她的话也不可尽信，
如此一来，要做的那件事怕是得往后推了。
他以为梁宴要带他离开了，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他拉住，“我带你转转。”
她脸色平常，阿容仔细观察，确实没发现别的什么情绪，他静默地敛声，任由梁宴温柔地拉住他往上层岩石层飞去。
他想把手收回来，却被对方不容抗拒地抓紧，梁宴拉着他落在地面上，“给你看个好玩的。”
阿容不明所以，说：“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洞内行走，梁宴像个平常姐姐一样关心地询问：“心情不好吗？”
阿容心说不好，倒也不算差。
不过嘴里当然不能这么说，他点头道：“有点差。”
他的脑袋被揉了揉，梁宴叹了口气，“你想法一向很多，想必我问了你也不会说。”
阿容垂着眸，心里思考如何搭话。
梁宴却无奈地收回手，将他拉近了些，“不论你如何想，我都希望你能开心。”
寂静的洞内，外面流水潺潺。
梁宴的声音不像白日那样冷漠锋利，同样的声线难得带了许多柔和的色彩，“阿容，我希望得到你的全身心的依赖。”
阿容笑了笑，只觉得脸上滚烫，他梗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终究种族不同，观念不同，即便一点亲情枢纽存在，如何能全身心地信赖？
两人很快穿过石洞，来到一座宫殿前。
石制宫殿十分壮观，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座大山里有人塑造了这样的奇观。
阿容睁大眼睛，这时旁边梁宴突然问：“阿容，你觉得陈长春此人如何？”
阿容指尖一颤，脑子里不可遏制地猜测莫非梁宴知道陈长春跟他私下达成的协议了？
但是梁宴却神情如常，像随口一问一样。
阿容说：“我不清楚。”
然后补了句：“我跟她没有太多交流。”
梁宴重复道：“不清楚？”
她慢悠悠说：“罢了，阿容，那我问你，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别告诉我你是迷路过来的。”
阿容心里暗道不妙。
但梁宴语气并没有兴师问罪，有点逗弄的意思，这点摸清楚后他就松了口气，拉着梁宴的衣服晃了晃，“对不起嘛。”
服软这样的手段用在在意自己的人身上果然是最大的杀伤性武器。
果然奏效。
阿容眼睛转了转，“姐姐，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梁宴把他手扯开，坐在台阶上，面无表情问：“你果然骗我了吧？”
阿容长了副好相貌，红红的眼睛格外讨人喜欢，说起软话自然有笑，他笑着凑过去，“对不起嘛，陈长春只是让我来帮她取个东西。”
还没等梁宴问他什么东西，他就一五一十地交代，“就是一颗果子，听说是绿色的，她叫我来帮她找找。”
梁宴：“好。”
阿容眨了眨眼。
梁宴拍了拍手，对空气说了声：“别躲了。”
阿容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两个人凭空出现，降落在他的身后，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来到阿容身后，掌心覆盖在他头顶。
阿容猛地回头，正好对上一张笑意吟吟的脸。
程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