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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暮夜无知,似要将人吞没。

    段行川入目是森严壁垒,他在这里住了许久,虽没刻意走过,仍旧将宫中的每一处记住了。

    宫城下他远远便瞧见有宫人点着烛火领路,沈卿云穿着凤髻霞帔金线红袍站在段清淮的一侧,而段清淮则穿着朱黄色正龙纹袍子。

    龙袍很有讲究,帝王都追求与众不同,早些年甚至有规定“民间一切不许着黄”,后来有了黄袍上绣上了龙纹,民间才许穿黄色。

    只是在宫中官员大臣、皇子们生怕被陛下察觉出有异心,行事皆小心翼翼,都不谋而合避免了黄色。

    段清淮行事小心,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

    段行川敏锐的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

    像是在映证他的想法,段清淮、沈卿云连同身后浩浩荡荡的宫人们都是一副瞧不见他的模样。

    方才还躺在他身旁的沈卿云现在同段清淮举止亲昵,边走便交谈着什么,宫人见怪不怪紧随着,就这样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而后面前便是一片朦胧,像是在为他解答,他忽的转眼到了一茶楼。

    瞧不清面容的说书先生正讲着新帝新后。

    “说到那陛下就不得不说说新后了,”说书先生一拍板子,抑扬顿挫道:“这沈家小姐真真是命好,含着金勺子出生,那沈丞相是含在嘴里怕化咯,捧在手心怕摔咯。”

    底下有人听到兴头上,回道:“这有些人就是会投胎啊。”

    “这谁说不是,”说书先生一撩袖子接着道:“不过可不止,沈小姐也是个争气的,七岁时便有一首诗名扬京城,听说是有的男子比不过将人逼出了太学。”

    “嘁,一个女子能有多有才。”有人不屑道。

    一旁的人嘲讽道:“怕不就是你这种小肚鸡肠的男子将人赶走的。”

    “诶诶诶,”说书先生招呼回注意力,“这些暂且不提,沈小姐也是个热心的主,多次同沈老夫人施粥。京城中穷人家基本都喝过她施的粥。”

    像是在映证他的话,台下有不少人响应。

    他抖了抖袖子,继续道:“沈小姐貌美如花,礼数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及笄那年媒婆险些将门槛踏破咯。听闻同陛下是在一花灯节上相识的,人潮涌动,娇俏美人一不小心被挤入俊朗男子怀中,这眉来眼去,郎有情妾有意的,这一来二去啊就生了情。”

    “这陛下有一年随军征战,那年大胜西夜,回来后先皇要赏。陛下跪在殿下什么都不要,只求了同沈小姐的婚事。婚后到如今一直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如今粗莫来看是有三四个年头了,沈小姐肚子没个动静,陛下也不催,连个侧室都没有。现如今又成了皇后,当真是一辈子没吃过苦啊。”

    “真是羡煞旁人啊!”

    台下意思意思鼓了鼓掌,有人起哄道:“老刘不若接着讲讲那大圣大闹天宫吧,这新帝新后你都连着讲两三天啦。俺们这些糙老汉,不爱听这些情情爱爱的哩。”

    说书先生话锋一转便讲起了大闹天宫。

    段行川方才一直站在人群中听着,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沈卿云分明是他的妻,为何在说书人口中成了段清淮的?

    他们夫妻恩爱和睦,那他呢?

    况且他从来都不是世人眼中的病弱皇子,他收揽各方势力,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从来逃不过他的暗卫。

    段行川虽自己没有夺嫡的意愿,但也不愿让先前嘲辱过自己的人得了势。

    这帝位怎就让段清淮夺去了?

    一室嘈杂声中,他远远瞧见穿着玄色衣袍的自己正坐在二楼。

    还没待他看清,说书先生的声音飘飘悠悠,再一晃神他又到了宫墙之中。

    御花园内被种满了玫瑰,阳光下娇艳欲滴,他看到了自己站在沈卿云的对面。

    二人瞧着并不相熟,他的动作略有些客气,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安。”

    一时相顾无言,沈卿云少了几分娇憨,穿着隆重的凤袍,举止端庄地客套道:“皇弟今日怎的入宫了?”

    对面的‘段行川’没有回答她的客套,犹豫开口问道:“他对你好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二人并不相熟,且段清淮是他的兄长,自己便是他的皇嫂,这个问题未免太过了些,沈卿云有些不解的微微皱了皱眉,但帝后不和传出去不好听,她只浅浅笑了笑,“皇弟多虑了,陛下待臣妾自然是极好的。”

    如今的段行川对沈卿云颇为了解,她眉头轻蹙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问觉得不适,所言也不过是虚伪的客套。

    但这里的‘他’显然不了解,行了礼便退下了。

    连带着他的心里都空落落的。

    而后段行川不受控制般跟随着‘他’一路走到了御书房,面生的小太监站在一旁为段清淮研磨。

    他瞧见自己叩拜在段清淮面前行礼道,“臣弟见过陛下。”

    段清淮见他来了才抬起眼,沉声道:“平身吧,你我兄弟二人何必估计这些虚礼。”

    ‘段行川’没同他虚伪的客套,叩首开口道:“陛下,臣弟身子骨弱,怕是没几年活头了,如今只愿自在的四处散散心,求陛下成全。”

    段清淮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对于‘他’的请求也没多在意,点个头便除掉眼中钉,何乐而不为?

    他点了点头,又寒嘘问暖了几句才让‘他’退下。

    段行川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样心甘情愿将帝位拱手给了段清淮呢?

    段清淮自幼便端方守礼,是旁人眼中霁月风光的皇子,却是眼中不折不扣的恶鬼。

    他带人嘲讽、打骂,将段行川的课业扔掉,只留下一片脏污的墨渍和冰冷寝殿中永远扔不完的老鼠。

    有一年段行川不过是被陛下随口夸耀了一句,便被段清淮险些溺毙在御花园的湖水中。

    段行川连告状都无门路,没人会相信风度翩翩的大皇子会做这档子事。

    况且段清淮的母亲是备受恩宠的贤妃,祖父在朝中正盛,就算当真弄死了他这个丫鬟生的皇子,陛下也会将此事瞒下来。

    年幼时无数次梦魇,他都会梦见,头一次见到段清淮的那一幕。

    穿着金丝绸缎的段清淮年岁不大,令一群宫人将他禁锢住,像打狗一样没有半分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

    宫人略有些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大皇子,这是九皇子,若是被陛下知晓了,怕是不好办。”

    段清淮只到宫人大腿高,闻言上去踹了一脚,怒斥道:“狗奴才,本皇子做事还需要你置喙?不过是个贱奴生的,就算是打死了,父皇也不会怪罪我。”

    那宫人被踹了一脚要忧心大皇子会不会踹疼了脚,闻言连忙跪地掌掴自己数十个巴掌,连连求饶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大皇子恕罪。”

    后来他身子病弱,得了陛下的重视,才没再受段清淮欺辱。

    只是每每梦魇,他都恨不得将段清淮千刀万剐。

    段行川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心甘情愿让他夺得帝位。

    而那个‘段行川’没有他的这份不甘,得了恩准又寒暄了几句便退下了。

    一整恍惚后,他又来到了王府。

    这同陛下赐给他的府邸比起来小了不少,也没什么人情味。

    小厮在一箱一箱搬着行囊。

    ‘段行川’穿着白色衣袍就站在窗边静静看着。

    景清站在‘他’的一侧拱手问:“王爷,暗卫皆遣散了,我们要去何处?”

    他沉默良久,温声道:“江南吧。”

    行囊收拾妥当后便同景清上了马车。

    阳光洋洋洒洒,一路坦途,马车行走起来很是顺当。

    ‘段行川’特意吩咐了马夫快马加鞭走小路。

    途经小村庄时,他瞧见农田中农民在劳作,田埂上得了闲的百姓还在闲聊着怎么,河边几个农妇一边闲聊一边洗着衣裳。

    脸上无一例外带着恬淡的笑容。

    朝堂不安稳,受苦的只有这乡间的平民百姓。

    景清坐在一旁,忍不住发问道:“王爷,当真要放弃吗?”

    他曾亲眼看着段行川受欺辱,陪着他往上爬,实在不明白为何这时候放弃。

    ‘段行川’撩起帷幔,看着恬淡劳作的百姓,轻叹了口气,“或许他是个好皇帝。”

    或许他是一个好相公。

    至此段行川终于有一点理解‘他’了。

    马车哒哒向前,段行川却没跟过去,他在宫墙之中走也走不掉。

    周遭忽变,天空飘起了细雪。

    段行川看着将将才同自己说过,段清淮待她很好的人,穿着不算单薄的衣衫站在窗边止不住地咳嗽。

    光阴若流水,在他面前飞快流逝。

    他看着沈卿云食不果腹、衣不暖体,他看着沈卿云拼死在段清淮面前为兄长搏个公道。

    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如同自己的母亲一样,命丧冰冷的后宫。

    幸好最后的最后他看到自己拼死从江南快马加鞭入京城,连夜秘密召集曾遣散的暗卫。

    ‘他’入宫后亲手捅死了段清淮。

    像是看到了他,‘段行川’对着他的位置说了一句,“我错的离谱,只求你别错,她该平安顺遂一生的,凭什么要被段清淮囚在这深宫中?”

    说罢‘他’当着金吾卫的面用剑捅死了自己。

    黑暗逐渐消散,段行川从梦中惊醒。

    外头已然破晓。

    他搂紧怀中温热的的人,这才安下心来。

    脸上泛着丝丝凉意,他抬手才发觉自己是流泪了。

    原来方才是梦一场。

    幸好只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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