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宴席结束，宾客们陆续离席。
下午两点多时，宴厅只剩楚、温两家，以及周、温两家的近亲。
温昱安的舅舅这时过来与楚父握手寒暄，笑道：“亲家好，刚才人多，没来得及打上招呼。”
舅舅是国电高层，虽同样处境优渥，但到底比不上温家的财势，却又偏偏表现得比温家气派，举手投足有种老式官派，自视颇高。
温母与娘家弟弟并不亲厚，原因无他，她嫌自己这弟弟油腻。
她与丈夫是大学校园恋爱，在毕业从商之前，两人一起念书，讨论文学和电影。而今家业扩张至此，也一直是儒商做派，更注重儿子的教育，礼仪恭谦，一样没有落下。
反观她这弟弟，虽也是当年的大学生，但早已混成老油条，惯会拿腔作势，浮夸得要命。
因此，温母只神色淡淡地向楚觅一家介绍：“这是昱安的小舅。”
楚觅温声唤人：“舅舅好。”
楚父见这位舅舅一脸官相，只觉跟这样的人打招呼，自己都跟着抬了一阶身价，当即微微塌腰，笑着诶了两声，与他握手，算作回礼。
楚母也赔笑，有种讪讪又故作大方的扭捏。
楚岚则挽着妈妈，垂头不语，作腼腆状。
温母不动声色地瞥眼楚家父母，收回视线后，抿唇，面无表情从鼻腔沉出一口气。
楚觅与温昱安并肩立在一旁，自然留意到温母的神态变化。
与温昱安假结婚以来，她一直清楚温母对她，以及她与温昱安的这段「婚姻」不满意。每次碰面，温母对她也略显冷淡。
但她从未放在心上。
她与温昱安是假的，她又何必为他家人的态度伤神。
可此刻，她却油生一阵萧瑟，倒叫刚才宴席上被温昱安十指相扣去敬酒时的山呼海啸全然湮灭了。
她无声一叹。
温昱安只觉身边人情绪微宕，终究没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
楚觅挺拔地站着，露出完美社交微笑，可那垂低的眼睫却莫名叫人难过。
眼看舅舅打完招呼后，又夸夸其谈，说起哪家酒店更好，哪里温泉舒服之类的话题，温昱安想了想，礼貌开口打断：
“舅舅，我和觅觅还要送她爸妈回家。之后我们还要去金局长家拜访。”
金局长在实权部门，舅舅耍派头被打断，也无可奈何，只能扯个笑点点头，说了声好。
温昱安便牵住楚觅的手，另只手展臂，朝楚觅家人们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们往停车坪走。
与此同时，他自己与楚觅又一道同本家长辈们道了别。
上了车，楚父在后排跟温昱安打听：“昱安，你这舅舅很气派啊！”
温昱安发动车子，一边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笑道：“是，从我有记忆起，他一直都是这个做派。”
楚父说：“刚刚听他说在宁城国电工作？”
温昱安点点头，嗯了声。
楚父搓搓腿面：“你们家这些亲戚，都是吃国家饭的体面人啊。”
楚觅听出爸爸向往到望洋兴叹的意味，搓了搓额头，闷声不语地靠向副驾车窗。
这时，楚母看到外头一辆大奔开过，忙说道：“岚岚，你快看，那辆奔驰是不是跟小胡家的一样！”
坐在后排中间的楚岚下意识往窗外一瞥，忽又顿住，颇觉尴尬地低头看手机。
楚父倒是想起些什么，连忙捧场：“哟，好像真的一样。”
楚母像是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在后排说起小胡家开的什么车，住的什么房，父母都是什么工作……
说到最后，还幽幽朝楚觅后脑勺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楚觅后脑勺没长眼睛，但也感受到了妈妈阴恻恻的这一眼，纯属后天锻炼出来的敏锐。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总伴随着妈妈在暗处阴森森地瞪她或者翻她白眼。
一次两次，她觉得恐惧，像被毒蛇缠住了；三次四次，她觉得伤心，因为妈妈毫不掩饰的厌恶。
但次数多了之后，她只剩下麻木和厌烦，每每想起，或再度经历，都觉被污泥裹了满身。
楚觅烦躁扭头，盯着外面反光镜中的某一点。
将楚父楚母还有楚岚送到家，回到楼下车位旁，温昱安问楚觅：“回家，还是再去哪里逛逛？”
楚觅讶然：“不是说要去拜访什么金局长？”
温昱安只看着她说：“借口，因为我也不喜欢听舅舅吹牛。”
楚觅一怔，片刻，又懵懂地笑了声。
她猜温昱安应是察觉了她当时站在那的无奈和厌倦，所以找借口带她走。
但这会，他估计又怕她因他的周到而心生愧意，所以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当然，他大概也知道她的难捱并非只是因为舅舅，所以这时才会问她要不要再去哪里逛逛。
楚觅感慨温昱安细腻的同时，又惊觉自己竟已对他的行事风格了解致斯。
可她心中却又生出微妙的难过来，并非因为自己先前拒绝他，对他抱有的歉意，而是——
她在今天，甚至是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她心里那道名为“喜欢”的情绪，正迅雷不及掩耳地压过她的诚惶诚恐，叫她兵败如山倒。
楚觅望着温昱安，默了会，才弯了弯唇淡声开口：“如果可以，我想一个人去逛逛。”
温昱安一愣，关心：“你想去哪？”
楚觅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没想好……我就想去小区外，随便搭上一辆公交车，让它带我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温昱安蹙眉：“可是……”
“温昱安。”
楚觅打断他的话，仰头看着他，低声说，“我突然有很多事要思考，也有很多情绪要排解。所以，请你给我一个私人的空间，好不好？”
温昱安顿住。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郑重，叫他无从拒绝。
他只能点点头，说了声好。
想到些什么，他又叮嘱：“但你可不可以不要关机，更不要失联？”
说是叮嘱，其实他的语气跟请求差不多。
楚觅听出来了，那微妙的难过忽又化作磅礴的心潮，在她身体里轰然作响。
她不敢再与他待在一起，更不敢再看他，怕自己一瞬间失去理智。
楚觅只垂眸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会保证自己的安全。”
温昱安便也只能应了一声好，而后陪她往大门外的公交站走去。
恰好有一辆公交车到站，楚觅走上去。
公交车载着她开远了。
直到看不见公交车的尾灯，温昱安才往回走，上了自己的车。
近来他总感觉自己与楚觅之间的联系，时强时弱，时断时续。
他想与她在一个频次跳动，却总是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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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昱安直接回了家，进书房处理工作。
他信守承诺，不去打扰楚觅，但视线却不时瞥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五点半。
温昱安终究按捺不住，捞来手机，点开楚觅的微信头像。
然而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几秒，他又沉出口气，按灭屏幕，将手机丢到一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场无形的角力。
五分钟后，温昱安再也无法克制，打开手机，给楚觅发去一条微信。
温昱安：【在哪，天要黑了。】
没想过楚觅会秒回，所以看到聊天框上方立马浮现“对方正在输入”字样时，他是有些意外的。
过了会，楚觅说：【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能猜到我在哪吗？】
温昱安一愣，这条回复让他滋生一种异样感，但他却无法即刻辨析。
想了想，他先问：【能先确定我，现在你身边的环境都是安全的吗？】
楚觅说：【确定。】
温昱安松了口气：【好。】
片刻，又问：【需要我去接你吗？】
楚觅很快回：【你想来接我吗？】
温昱安毫不掩饰：【想。】
楚觅说：【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
温昱安：【嗯。】
楚觅像是在一个很开阔很烂漫，毫无限制的地方，所以她发过来的文字也带上了一些天马行空的意味，与平时有事说事，一板一眼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过了一阵，才又发过来一句话：【你明明很难过，却依然跟以前一样，那样地迁就我，照顾我，偏偏嘴上还要说你再也不会照拂我的情绪了，要跟我像普通室友陌生人一样。】
她一锤定音：【温昱安，你在撒谎。】
温昱安看着屏幕，分明感知到了一种迎面而来的突进。
他心率不自觉加速，深呼吸几次，才压下此刻突如其来的悸动。
他不知道楚觅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但他已经被她有心或无意的这些话，重新勾起了一种名为“斗志”的东西。
温昱安屏息，谨慎打字：【是，我就是在撒谎。至于为什么，你应该清楚。】
聊天框安静了一会。
片刻，楚觅像是控诉：【你明明知道我清楚，却还要为我做那么多，你明明知道我会因此对你抱歉愧疚。】
温昱安唇角轻抿，一字一字输入：【但我无法克制我的本能。】
楚觅问：【什么本能？】
温昱安说：【喜欢你，或者更喜欢你。】
这句话发送成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双手在轻微颤抖。
因为他将迎来第二次审判。
他屏息等待。
楚觅几秒种后回复：【我心里很乱，不止我们之间。】
温昱安说道：【你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找我倾诉或者排遣。】
楚觅说：【我会觉得自己在利用你。】
温昱安深吸气，他垂着头，镜片上映着手机屏幕莹莹的光。
他郑重打字，几乎全程没有呼吸，直到发送成功后，胸口出现些微的屏窒感。
他说：【如果我甘愿被你利用。】
他已是孤注一掷，像忠诚的骑士，匍匐在女王裙摆之下。
不知等待了多久，那头发来回复。
是一个实时定位，就在春节他带楚觅去过的那片海滩。
他的「秘密基地」，现在也成了她的。
楚觅说：【可不可以来接我？】
温昱安骤然长出一口气。
这种感觉就像困于深井中，抬头能望见出口，无奈井壁湿滑，无法攀登。
而楚觅在他几近绝望之时，终于向他扔下了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