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作为鲸谷座的传承,每次新任的神谕使者都由上一个吃下果子的精灵担任,所以方仪姐理所当然的成为我的神谕使者,她双手接过了那颗白色的灵元果,肩负起了在茫茫大海中找寻我的重任。

    从离开海沟的那天起到与我相遇,方仪一直不知疲倦地在北溟中游弋了数月,正是因为知道那颗宝贵的果子所承载的希望,所以哪怕自己平日里再如何不守规矩,她也决心要找到最强大的同伴带回去。

    在那段孤独而漫长时间里,她曾与无数美丽的鲸鱼相遇,他们中有的凶猛强壮、有的矫捷轻盈,她一次次捧着灵果满怀期待地迎上前去,但鲸鱼们有的挣扎抗拒难以靠近,有的只是闻了闻便扭头离开,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时光渐渐流逝,第二年的雨季就快到来,眼看归家的日子日益临近,一切却还跟刚出发时一样毫无进展。

    “你到底,想要去哪儿呢?”

    她忍不住低声向灵果询问,果子当然没有任何回应,一切都显得笨拙又荒唐,但就在她陷入迷茫之际,一个悲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微弱却直戳心灵,不知为何,这声音中像是包含着一种让她无法忽视的力量,一路引领着她寻向了声音的源头——我,一只瘦弱的小白鲸。

    我想,那一刻弱小无助的我或许也曾让她感到失望吧?就像后来去到鲸谷座同伴们第一次见到我时所表现出的那样。

    是我不够强大,配不上那颗珍贵的果子。

    在那个昏暗的海丘里,我奄奄一息地趴在一块带血的珊瑚礁上,身上满是撞击珊瑚礁时挫伤的痕迹,我用最后一丝力气冲着礁石之下低吟,在那块巨大的礁石下,卡着一具早已死去多日且浮肿了的鲸鱼尸体——原来我是想救我的同伴。

    没有开启灵智的动物,更多的只有生存的本能,显然放弃了本能的我,即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海有着属于它的一套生存法则,精灵们无权干涉,但伤痕累累的我动摇了方仪姐那颗满盈悲悯的心,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向我靠近,在她的记忆里,我甚至能够亲身感受到她的踌躇和犹豫。

    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果然,这一切果然都是她犯的一个错。

    “一条放弃了自我生命的鱼,死便死了,你不该为我违背规则,那样的我,哪里像有资格成为精灵的样子…”

    我突然后退,躲开了她,那些正在灌入我脑海的记忆也被迫中断了,我沉浸在一种陌生的被称作愤怒的情绪里,既责怪她,更多的是怪自己,竟生得如此弱小蠢钝。

    方仪姐看着我愤怒的样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你先看完,看完便知。”

    她无奈摇了摇头,说罢再一次向我靠拢,晶莹的灵元重新在额间凝集,透过那抹飘忽的微蓝,我又看见了在她回忆中那个无比羸弱的自己。

    方仪姐向奄奄一息的我游过去,但她却并没有拿出灵果,只是在我周围一圈一圈地游动着,嘴里轻声吟诵起鲸歌——那是一首只有在采集梦灵珠时才会吟唱的「安魂曲」,原来是我误会了,方仪姐不过是想帮助我在没有痛苦的睡眠中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鱼儿们不会做梦,鲸歌只是唱给人听的,美丽的歌声消除不了我的痛苦,但在那一刻奇迹却发生了。

    那颗原本安静存放在袋子里的灵果突然间有了动静,它牵拉着方仪姐逐渐向我靠近,当方仪姐将它从袋子里拿出来时,它像星辰一样,闪闪发光。

    那一刻,方仪姐终于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无关乎她的选择,灵果早就知道,它该属于谁。

    画面戛然而止,后面的故事便是我记忆的起始。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见我不懂术法…”

    虽然心中窃喜,但我仍然不肯轻易松口,其实不过是希望得到再三确认罢了。

    “怎么会呢,姐姐与你一样,不过是个精灵,哪能像人那般凭空造出梦来,你看到的一切来自我的记忆,当然都是真的。何况,你不觉得其实那样的你很可爱么,明明是只小鲸鱼,固执起来却是连命都不要…”

    方仪姐说着说着竟嘿嘿笑起来,我顿时面红耳赤,想到自己当初那狼狈的模样真是好不尴尬。

    “那时候我早都忘了,不作数!”

    我辩解着,为自己的弱小感到羞愧,毕竟不是谁都能像苍渊那般强大的。

    “罢了罢了,我不提便是。”方仪姐笑着笑着又变得认真起来:“其实,哪有那么多好坏标准呢,你知道吗,这世界可能根本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

    方仪姐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像是喃喃自语,她总是时不时会冷不丁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大概是见我又一脸茫然的样子,便话锋一转道:

    “在你还是鱼儿的时候便能做到执着如此,我想,或许将来你真就如林夕婆婆所说,会成为鲸谷座未来的希望呢…”

    我知道,方仪说这话多半是为了安慰我,我既没有她那般聪明伶俐,也不像苍渊哥那般优秀强大,这样伟大的责任,怎么想也落不到我这种自由散漫的傻小子身上,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因为她的话感到踏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是安定了下来。

    我想,哪怕我有些特别,但早晚有一天,那神圣的召唤一定会如期降临,然后就像我当时吃下灵果时那样,世界瞬间被点亮,未来的方向会无比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或许它会来晚一些,但绝不会缺席,因为我是被父神选中的孩子,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总之,在那之后,我终于发自内心地把鲸谷座当成了自己的家,我爱这座生我养我的森林,哪怕它将我生得与众不同。

    多亏方仪姐的帮助,我在花费了将近三年时间,经历了一番不大不小的心理波折后,总算完成了作为北溟精灵的身份认知。

    后来,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方仪姐还像以前一样神出鬼没,我虽然很少能遇到她,但却一直将她视作最亲近的家人,替她小心保守着擅闯神木的秘密。

    苍渊哥则总是不厌其烦地出现在我面前,叮嘱我学习各种各样的法门,他嘴上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其实是想在我身上弥补当年没能将方仪姐“引入正途”的缺憾。

    平淡而单调的日子一晃就是七八年,就在我快要以为生活就是无限的周而复始,北溟就是整个世界的时候,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悄然开启了。

    那一年我迎来了自己的「成人礼」,他们告诉我,距离北溟的上一场成人礼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

    那天,所有精灵都早早聚集在极梦园里,平日里清静的园子忽然间变得热闹非凡,我独自等候在水墙之上,只等时机一到就穿越水墙幻化成人从天而降,虽然苍渊哥早就提前为我交代了无数次流程,但面对那浩大的声势我还是多少有些紧张。

    我其实是不太喜欢化身人形的,一来,那时的我还不擅驱使灵力,维持人形总觉得有些疲累,二来,我那袭银青色的长发站在人群里会显得格外打眼。

    但没办法,这场盛会本就是为了鼓舞大家而举办的,我只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就这样,在一系列繁琐的祈愿仪式结束后,终于轮到我闪亮登场的环节。

    那时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只想着赶紧完成表演交差,却没想到刚一穿过水墙就出了差错,那是我第一次脱离海水,在进入空气的一瞬间,身体突然变得像是有千斤重,我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拉拽着,一边仓促变身一边快速坠落,最后竟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整个脸都扒进了沙子里。

    片刻的安静过后紧接着一阵猛烈的哄笑…

    我狼狈地从沙土里爬起来,看着围观的长辈们被逗得前俯后仰,只好摸着脑袋也跟着尴尬地傻笑着,我看了看林夕婆婆,她也在笑,心想自己应该没有坏事儿,能够博大家一笑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余光瞥见一旁苍渊哥正阴沉着一张脸,心中有些愧疚,没想到又给他丢脸了。

    我支撑着身体吃力地站起身来,双腿止不住的发颤,但所幸身体逐渐适应了那沉重的感觉,在经过一番努力尝试后,终于,我迈出了生命中第一个步子。

    那真是一种无比新奇的体验,尽管曾经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也常常看见同伴们若无其事的自由行走在虚无的空气里,但当我真正用自己的双脚踏在那干爽的沙地上时,那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一步、两步...从无比吃力地寻找平衡到能够抬起眼睛看向前方,从缓缓地挪动步子到自如地前进甚至奔跑跳跃,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阻力自由自在的感觉,就像能够更加接近飞翔。

    然而,惊喜远远不止于此,在空气中,我的鼻子突然嗅到了许多不同的气味,香香的、咸咸的,他们像是各种变幻的音符调和在一起谱出的无声乐章,灵动而婉转。除此之外,我也很快掌握了精确控制手指的技巧,并用它们去触摸眼前一切我所看见的东西,树木、水晶,花花草草,我的指尖甚至能够感受到它们的纹理和质地,那是我在水墙之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了的事情。

    那时距离我初来鲸谷座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间,我不知围绕着极梦园游弋了多少圈,我自以为对那里的一花一树早已了如指掌,却在十年后才发现,原来我根本对它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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