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2

    她离开通文馆之前,李存勖打点许多东西,那架势简直快把库房搬空了,她感叹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其中最宝贵的是一箱子书,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注解,还把她未来几年的学习规划都列了出来,都是李存勖的心血。

    她一边按部就班看着这些书,一边学习处理各项政务,战事来时便带兵出城迎敌……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从前觉得上课时间好长,书本好厚,但是现在转眼间一天就过去了,不知不觉这一箱子书都快看完了。

    在她合上最后一本书,那最后一页上写着:

    “阿清,恭喜你,出师了,二哥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多看,多听,多感悟了。”

    她忍不住失笑,然后把那箱书妥善的放在房间角落里。

    有风从外面吹来,吹动她的鬓角。她看向窗外的那棵桂花树,微风习习,树影婆娑,枝叶带着花香轻轻摇动,在铺满花瓣的土壤里,埋着通文馆那棵桂花树下的酒。

    当年他们埋下三坛酒,她临走时把唯一的一坛酒带走了,也算是一种慰藉。

    二哥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喜讯来到燕云,那时既是久别重逢,也是庆祝天下大定。

    她,期盼着那天的到来。

    就在她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时,叶长河倒下了。他的身体这几年一直不好,叶则清回来后更是每况愈下,这些日子甚至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大夫收回把脉的手,神色凝重,无声地叹了口气,朝她摇摇头。

    大夫退出去,给父女俩留下最后说话的空间。

    她跪在床前,不自觉带了些轻微的颤抖。

    “父亲……”

    她望着床上已经白了半边头的苍老的父亲,此刻一种无力感蔓延全身。

    生死之间的界限,是谁也跨越不了的。

    曾经在她心目中那么高大伟岸的父亲,如今安静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再也不复往日的严厉。

    这一天来的太快,太突然。

    叶长河睡了半个时辰才幽幽转醒,一醒来便剧烈咳嗽。他喘着粗气,连眼睛都很难睁开了,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艰难地说道:

    “清儿,为父怕是不行了,临走前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是……”

    “为父无用,只能做守业之人,勉强守住檀州。从此之后,燕云就交给你了……为父也知道,你年纪还小,把这偌大的担子交给你,实在是太为难你了。我又何尝不心疼,我又何尝不想再撑两年,再手把手的教你几年,然后把叶家军交给你……可是,时间不等人……”

    “父亲放心,女儿这么多年在潞州学了不少带兵经验,再说军中老将那么多,有他们在,檀州不会有事。”

    “我的女儿是最厉害的,我相信你,只是一想到为父要抛下你,把所有的困难都扔给你,真是没有尽到一点做父亲的责任。”

    叶长河努力抬起手臂,用满是茧子的手拂过她的鬓角。

    “一转眼,长这么大了,我现在还能记起你小时候,天天跟在我身后面,那么小小一团,一声声地叫着爹爹。”

    他胸膛起伏着,喘了几口粗气。

    “清儿,你从小在李世子身边长大,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也感激他把你教导的如此出色。若是以后他身陷囹圄,只要不损害燕云百姓,就尽力帮一把吧。”

    换言之,最后关头,必须要舍弃一切感情。

    所有人,包括李存勖,都在告诉她,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将军,该如何在危急的关头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闭上双眼,轻声问道:

    “就如同,当年父亲对昭宗一般吗?”

    叶长河一顿,“是,我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与昭宗是至交好友,多年来以书信相通,在政见爱好上极为契合。

    在唐灭之时,他曾犹豫过,若是他亲自带兵出征,或许能护他一线生机。可对抗朱温大军又谈何容易,必得出动大半军队方可与之抗衡。可那时燕云必会守备空虚,若是因此失守,中原陷入战火之中,他便是千古罪人,有何颜面再见万千百姓。

    当时的他是如何做的呢,他望着头顶重重叠叠的帘子,只觉得眼花心乱,恰如当年的他一般。

    当年,他把能调动的精兵都派去了,暗阁的隐士也倾巢而出。

    或许,能保下他的一条命,他如此幻想。

    可是他也明白,哪怕是万里挑一的精兵,也抵不过朱温百万大兵。

    明知道救不下来,却一意孤行。

    或许这只是他减轻自己心中负担的一种做法。

    但是,昭宗至死都没给他来过一封信,而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叶长河永远也不明白,他临死之时,心中究竟作何感想,是否会怨他这个至交好友冷眼旁观,未曾施以援手。

    可是他心里明白的很,他那个好友啊,心中从没有怨恨过他,只会自己承担一切。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倒宁愿昭宗怨恨他,指责他,而不是默默的引颈就死。

    他的人,最终没能在他死之前赶到,只趁乱救下了一个宫女生的皇子。而李星云不知所踪,可能已在战乱中丧生了。

    可就这么最后一丝血脉,居然也被人抢走了。

    叶则清垂下眸子,遮住眼中情绪。唐朝覆灭时,她已经记事了,对那段时间父亲的神情记忆犹新。

    “您当年做出了那个决定,后悔吗?”

    “悔……不,不悔,若是真因为我出兵导致漠北入侵,那才叫后悔。”

    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最终还是咽下嘴里的话。

    叶长河长叹,“我这辈子,对得起燕云,对得起叶家军,只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便是他。可在这个战乱的年代,只要能守住这里,我们的命都可以随时可以丢弃。有些事情,我们做不到,也不能做。在这乱世,百姓最苦,咱们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无数百姓的性命。有的时候能够留下命去怀念一个人,已经算是很幸运,很奢侈了……”

    叶则清垂首,“父亲的话,我记住了。”

    “还有,为父要拜托你一件事……”

    “如今,昭宗还有血脉留在世间,我暗访多年,终于找到其中一个,他叫李星云,拜在了阳叔子的门下,这些年我一直着人暗中保护着。但是应该还有一个,我至今未找到……清儿,为父拜托你,以后若是遇到他们,能力之内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至少护着他们的命……”

    叶长河说完这段话,靠在枕头上闭目缓了许久。

    他似乎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东一言西一语的,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从小时候到现在,许多记忆里被遗忘的事情又重新被翻出来。

    最后,他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挣扎着起来,攥紧她手腕:

    “清儿,我之前与你说过你名字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只要不涉及底线,不需要太明白,这样才能长久共存。”

    她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父亲,孩儿愚昧,您是否有别的意思?”

    叶长河只是沉默,倒在枕头上,瞳孔灰白,眼里光芒逐渐散去。

    丧钟鸣起,主帅已逝。

    各方诸侯蠢蠢欲动,怀着心思来吊唁。

    她一身丧服,跪在灵台下,背脊挺直如松柏。

    府内上下一应事务周全,军队四处巡逻警戒,一只蚊子都别想进来。

    有人看她年轻担不起事,想趁火打劫见机生事,被她略施小计打发回去,又用雷霆手段让他损失惨重。

    一套流程下来,没人再敢小瞧她。

    她在告诉所有人,父亲没了,她也能撑起一片天。

    大门处传来响动,下人来报,李存勖李存礼来了。

    想分一杯羹的诸侯都慢慢歇了心思,要分也轮不上他们,通文馆那群饿狼早晚把这个新任主帅啃的渣都不剩。

    主帅新丧,漠北想趁虚而入。这些天丧事军务她亲力亲为,劳心劳力,身体早就吃不消了,眼里满是红血丝。但她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撑住,她面色苍白,却严肃如风霜,让人见之退却。

    她扭头看见李存勖李存礼风尘仆仆赶过来,衣袂翻飞间,斗篷下摆上沾了些泥水。两人眼下皆是乌黑一片,一看也是数日没好好休息了。

    前些日子梁军用重兵围住潞州,他们听到叶长河没了的消息时,正是战况焦灼之时。击退梁军后,他们立马骑着快马连夜赶来。

    李存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存礼也满眼关切心疼。

    他们两人接过香,跪在蒲团上,闭目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李存礼跪在她身边,用手指轻轻捏住她袖口衣料,仿佛这样能给她力量。

    李存勖站起来,把斗篷盖在她头上,环住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一片漆黑间,外面的声音也不甚清晰,但是李存勖低沉的嗓音坚定的传来。

    “哭吧,有我们在。”

    她呼吸一滞,多日来压抑在心中的情感翻涌而出,酸涩地仿佛溺在水中,喘不过气来。

    在漆黑的斗篷里,没人看见,一滴泪珠无声砸在白色的丧服上,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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