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静默。
裴千兮垂下眼眸掩住不安，一声轻笑道，“郎君好眼力，这样也能认出初黛。”
她如今是崔初黛，乃是崔老太傅的嫡孙女，谢璟玄没理由对崔家人下手。
“在下有一事不解，望崔姑娘告知。”
“听闻崔姑娘……”谢璟玄一顿，放缓了语速，“蒙昧如斯……”
见她甩了一记眼刀过来，谢璟玄眼底露出抹笑意，“崔府之女怎会这么巧在大雪封山之际独自进山？”
又这么巧遇上了回京的他，回想起官道上遍布的尸体，谢璟玄沉了脸。
他起疑了。
裴千兮面上镇定自若，内心滚过无数理由。
如实跟他说是崔菡姣骗自己去的，为的是帮祇王世子找雪狐，可鸠山何曾听闻出现雪狐，况且她一点也不想与祇王世子扯上关系。
略作沉吟，裴千兮手抵上眉尾，佯装忧愁，“郎君有所不知，我是为了我那身患隐疾的未婚夫。”
谢璟玄挑眉，“身患隐疾？”
“郎君有所不知，我未婚夫他……”裴千兮欲语还休，压低了声音道，“不举。”
谢璟玄脸突然僵住，而后黑沉得厉害。
又不是说他，黑个脸做什么，裴千兮心中困惑，面上还是露出几分担忧，“我那未婚夫模样生得不够俊俏就算了，关键是还不举……”
“我之前得了痴症，与他凑一块也是天造地设，可前些日子我大病一场，病好后痴症也跟着好了，这不得快些想办法治好我那未婚夫的隐疾，好商议婚期。”
“我去鸠山其实是为了寻治隐疾的草药，先前在鸠山与郎君相遇才谎称是夫君病入膏肓。”
说罢她又抬手掩唇，“郎君可千万勿对他人提起不举之事，我未婚夫脸皮薄……”
额角跳了跳，谢璟玄寒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管的是不是有些太宽了。”
“郎君这是什么话，他好歹是我未婚夫，日后便是我夫君，他不举难道不归我管。”裴千兮看他这模样，知道他是恼了，生出几番逗他的兴致。
眉梢一挑，道：“莫非郎君你也……”
“放肆。”谢璟玄低声喝，他虽是武将出身，年幼时却受到太师教导，知礼仪端重，明规矩廉耻，何曾遇到过张口闭口不举的姑娘。
况且崔初黛的未婚夫还是……
他今日就不该答应载她，想罢，起身大步向外走去，目光沉沉看了断云一眼。
“诶，郎君，怎么就走了。”裴千兮笑意盈盈地追了上去。
断云颇为无奈地伸出手拦下她，“姑娘，都督让您自己回去。”
“什么？”从崔府到揽月楼隔了不止三条街巷，何况她是坐着马车来的，哪找得到回去的路，“他都不曾开口，你怎知道他让我自己回去。”
揽月楼的小厮提着一个食盒从后厨出来，看到将走的几人，快步上前道：“姑娘要的东西就快好了，请再稍等片刻。”
对啊，还有贺霁锦，不愁找不到回崔府的路，裴千兮笑嘻嘻地拍了拍断云的肩，低声道：“跟你家都督说，若是我寻得草药，一定会送他一份。”
断云沉默，他要是真的说了都督还不将他剐了。
断云迟迟不来，谢璟玄回头，正巧与裴千兮目光相对。
刚哭闹一场的双眸水润有神，此刻正冲着他眨眼，嘴角微翘，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谢璟玄别过头，闷不吭声地加快脚步。
“姑娘告辞。”断云对裴千兮说完后向马车奔去。
“都督，现在去？”断云问。
“崔府。”
谢璟玄恢复淡然。
“等等，马儿有些累了，让它们再休息会。”
断云：“……”
默默看向平日奔波千里也不见都督心疼的千里驹。
-
小厮领着裴千兮上了七楼，转身恭敬道：“楼主等着您。”
她点点头，待小厮下楼后一脚踹开金镶玉砌的沉木门。
桌上赫然放着醉雪酿，檀花饮，云酥糕，冬雪茶。
榻上正倚着贺霁锦，翘着腿摇着扇，随手抓了颗杏脯扔进嘴里，好生惬意。
裴千兮来势汹汹，一把衔住他的鹤纹领，将他从榻上提了起来，“贺霁锦，小混蛋怎么回来了？”
“真的是你。”贺霁锦拿着玉骨扇戳了戳裴千兮的脸颊，“你不是才从河东回来吗，何处寻得改变容颜的高人？”
她出事的官道离鸠山莫约几十里，一日即可达京，可距离她出事已有两三日，贺霁锦怎么会收不到消息，莫不是贺霁锦派出的人也出了事。
裴千兮抿唇，拽着贺霁锦起身，“让人被马车，送我回崔府。”
“回崔府，你回哪门子崔府？”贺霁锦愣然，后知后觉地看着裴千兮的衣着，沉了声，“你出事了？”
“路上说。”裴千兮顺手提了壶醉雪酿，“你没跟小混蛋说吧。”
贺霁锦摇头，收了闲逸的神情，“他不知道，我让他先回裴府，他今日这么一闹，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透过窗沿看向裴府所在的方向，裴千兮微微眯眼，哪怕真的是二叔他们动的手，在所有人都知晓裴千庭回京的情况下，他们也不敢大胆到在京中就立刻对裴千庭下手。
“死丫头，发什么愣。”贺霁锦吩咐完小厮，拉着裴千兮的猪蹄手下楼。
“都督，崔姑娘出来了。”断云坐在车辕上，远远见那抹鹅黄身影，“怎么是贺楼主拉着她出来的？”
眼睁睁看着贺霁锦扶着裴千兮进马车，身后车帘被人甩下，断云感到周身温度降低了不少。
“去崔府。”车内谢璟玄的声音毫无波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崔府驶去。
……
“借尸还魂？”贺霁锦掐了自己一把，“所以你现在成了崔老太傅的孙女，那个傻子崔初黛？”
……
“芋儿还在祠堂替我掩护，得快些赶回去。”裴千兮点头摊手，“本就是来向你打听小混蛋的消息，如今他已经回来，裴府的事只能随机应变了。”
“裴耀这人渣，昨日我去裴府找人打听你的消息，他还一脸假惺惺地说派了人去接你，就是这么个接法。”贺霁锦一拳砸在桌案上，加上马车突然颠簸，醉雪酿险些掉落。
裴千兮伸手将它扶稳，她馋这口很久了，差点被毁。
随即问他，“你派出的人可有消息回来。”
“没有，我原以为他们是接到了你，回京途中慢了些。”面露懊悔之意，贺霁锦捏紧双拳。
“我应该亲自去的。”要是他亲自去，裴千兮也不会出事。
“你这是什么样，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裴千兮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这事不怪你，对方下了杀心，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看样子是没打算让我踏入京城。”
“过段时间我打算出京一趟。”裴千兮垂了眼，“我的身体还留在深山里，那地方安静，我去一趟就地而葬，免得再生事端。”
怕她触景生情，贺霁锦道：“你别去了，留在京中，我去。”
裴千兮看白痴似的斜了他一眼。
“且不说那地方崖壁深渊，我在哪你找不找得到，何况一路上我也解决了几个人，你知道他们的尸体在哪？”
“那伙山匪许就驻扎在附近的山脉，我去一趟看能不能将他们揪出来，好好问问究竟是谁这么不想让我回京。”
贺霁锦：“……”
他的担心喂了狗。
“听崔菡姣说两日后祇王妃将举办踏雪宴。”裴千兮把玩着手中的青蓝釉酒壶。
“那是，赵轩彦可是要与裴容芝商议婚期了。”贺霁锦凤眸上扬，换了副看戏的神情。
裴千兮挑眉，“我不在，你也不拦着？”
“我拦着做甚，赵轩彦没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我推他进火坑做什么？”贺霁锦理所当然。
裴千兮：“……”
“怎么，你想去踏雪宴？”贺霁锦问，“你平日不是最烦这些宴会，不会真的是为了赵轩彦吧。”
“当然不是，我要找的是裴容芝，三年不见堂妹，想得紧，自然要好好叙叙。”裴千兮偏头，扬起嘴角，笑得令人如沐冬风。
见她这模样，贺霁锦默默为裴容芝送了把菊花。
裴千兮探了眼窗外，“对了，父亲母亲的事疑点太多，你小心些，别暴露了。”
……
马车驶入北垵巷。
裴千兮拉起车帘，对贺霁锦道，“我一会直接下去，你们的马车别停，绕一圈再回去，崔初黛与揽月楼毫无瓜葛，别让人起疑。”
“你这手如何翻墙？”贺霁锦不解。
片刻，裴千兮翻下马车。
留下一句：“墙下有草堆。”
“你钻狗洞哈哈哈。”贺霁锦放肆大笑，笑声随着马车渐行渐远。
……
裴千兮抿唇，迟早将这厮的狗头塞进狗洞。
四下无人，她来到草堆前，俯身拨开杂草，一个挺身钻了进去。
院内寂静，裴千兮迅速将杂草恢复原样，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盒珍珠□□涂在脸上。
“把她拿下。”
院前，一道尖锐的女声打破寂静。
裴府侍卫涌了出来，将裴千兮团团围住。
“小姐，小姐……”
是芋儿，裴千兮循声望去。
两个粗使婆子用长木棍架着芋儿的双臂将她拖了进来，身后地上蜿蜒着斑驳血迹。
裴千兮心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