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君回到家，拥挤的屋子十分安静，却有些乱糟糟，餐桌上堆着几个吃完的饭盒、饮料瓶和酒瓶子，还有一些不知道装过什么东西的脏袋子，沙发上披着爸爸睡过的毯子和枕头，跟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搅在一块儿。

    她放下书包，一一收拾干净，不用的全丢进垃圾桶，叠好毯子，将脏衣服放进洗手间水桶里，用洗衣粉先泡着，再把客厅窗户打开，让更多的阳光和空气送进这个又冷又挤的小家。

    只要爸爸妈妈不再吵架，让她天天做这些她都愿意，只要他们开心。

    大约七点高胜云才匆匆下班回来，从市场买了菜，做饭吃饭洗碗，像无事发生。这期间周全不见人影，周慈君也不敢多问。

    饭后，高胜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却凝滞不动，像在对着空气发呆。

    周慈君放轻步子从房间走出来，“妈妈。”

    “写完作业了吗？”高胜云头也不抬，机械式地问。

    “妈妈。”周慈君走过去，忍了这么多天，终于问出口：“你和爸爸是不是要离婚？”

    高胜云顿时惊讶地转头看着女儿，“你说什么？”

    她低着头看向地板，“你们是不是要离婚了？”想了很久很久，离就离吧，她不可以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喜好阻止父母的自由，只要他们两个开心顺意，做什么她都支持，否则天天当对方仇人似的，见面都冷着脸，一开口就要吵闹，也不见得是好事。离异家庭就离异家庭吧，受歧视就受歧视吧，反正她的年少生活也没见得快乐过，倒不如让爸妈快乐，她也能跟着心安。只是跟爸爸生活还是跟妈妈她暂时还没想好，到时再说吧，大不了轮流着来，办法总比困难多。

    “谁说我们要离婚，你从哪里听来的？”

    周慈君语声低微，“我看你们谁也不理谁，像陌生人，人家说这些现象都是要离婚的前兆。”

    “别瞎说。”高胜云又气又好笑，“我跟你爸爸是不会离婚的！”

    “为什么？”周慈君圆圆的眼睛看着妈妈。

    “不离婚有什么为什么呢？”高胜云看着眼前的女儿仿佛有些陌生，十七年前她足月降生，浑身红透透，眼睛圆溜溜地望着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不爱哭闹，异常的安静，只要吃饱就会自个儿玩，玩累了就睡觉，绝不打扰任何人。如今已即将成年，有思想懂是非，情窦初开，略懂得成人世界里的事情，于是对父母亲的感情和婚姻失望了。

    高胜云叹了叹气，她们真是一对不合格父母，竟然令孩子这样难过。

    “你和爸爸互相看不上，又过得不快乐。”

    “你这孩子，哪有怂恿自己父母离婚的？”高胜云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摸了摸她小小的脑袋。

    “我不是怂恿，只是想不通。”

    高胜云温柔地对女儿说：“慈君，大人的世界和生活是很复杂的。”

    咦，这话周慈君倒是常常听说。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大人的世界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什么时候她进入大人的世界再说吧。

    “没有哪家夫妻不吵架，我跟你爸爸也是普通人，常年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不会没有冲突，更不会因为吵几次架就闹着要离婚。”

    “可我从没见过你们吵得这么严重，好多天都不说话。”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多家庭都会有的。”

    “恩秋家就不会！”

    高胜云看着她，笑了一笑，“恩秋她们不一样。”

    “可是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夫妻感情不和，吵吵闹闹，最后分道扬镳，把对方当做一辈子仇人那样！”她不想父母也反目成仇，夫妻做不成，也不必做敌人。

    “生活比电视剧更复杂得多，你们小孩子就爱跟电视里学，都学娇气了，动不动就要分开要分手，以后你可不能学电视里的那些人。”高胜云用五只手指扣住女儿的小脑袋摇了摇。

    “可是过得不开心不会很煎熬吗？”

    “一段婚姻，一个家庭，是所有人的努力和付出，不能碰到一点事情就想着分开，这是要伤自己福气的。”

    “那妈妈你觉得自己有福气吗？”

    “当然。”

    周慈君大吃一惊，差点要跳起来，妈妈居然觉得有福？在她眼里妈妈是操劳烦忧的，看不出有一丝快乐，大人的心思都能够藏得这样深吗？

    高胜云看出她面上所有的震惊表情，缓缓说道：“我有你们，这就够了，有一个家，一个屋檐，三餐温饱，还不够有福吗？”

    周慈君不说话，原来一个伟大的女人她的追求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过誉普通的，与千千万万个女人的生活没区别，这样普通又刻板的生活就是妈妈所想所祈求的吗？

    高胜云在这时眼里忽然泛起一道涟漪，嘴角带着微笑，“你爸爸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以说是意气风发，爱说笑爱交朋友，对我非常好。他是个好男人，也是好丈夫，更是个好爸爸，慈君，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你都不能不爱他，知道么？”

    她依凭妈妈描述的画面，眼前浮现一位洋洋洒洒的得意青年，他志气远大，他对未来有无限抱负与憧憬，他牵着爱人的手打算度过他们灿烂美满的余生。

    周慈君心境和暖，“我爱爸爸，从来都没有变，妈妈，我会永远孝敬他，孝敬你们的！”即使她太年轻，不足以理解大人的情感，但爸爸妈妈永远是爸爸妈妈。

    她靠在妈妈身上，第一次觉得妈妈的身体无比庞大厚实，如一座永生永世沉稳不倒的大山。她像只小猫一样贪婪嗅着妈妈身上的气味，茉莉花的香皂气氛萦绕鼻尖，最后流进心里。

    原来爸妈如此相爱，她这个笨拙的呆河马。她们非但不会离婚，并且会永远相爱还要扶持到老，周慈君顿觉成年人的感情还是值得期待的，无论期间有多少争执或纠葛，总是有待老了细细回味的成分吧？她想，这世上总有值得维护坚守的情感。

    第二天，早操过后，她迫不及待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好闺蜜：“恩秋，爸爸妈妈不离婚了，原来他们还很相爱！”

    “真的？”许恩秋也替她庆幸。

    “真的，差点吓死我了，这几天我都睡不好觉！”

    许恩秋这时又禁不住笑她老土封建，“离婚而已，你反应也太夸张了，就算真的离了又怎么样？很多人离了婚不是照样开开心心地生活，地球又没爆炸！”

    “说是这么说，我当然还是希望家里圆满一点。”

    许恩秋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小姨不离婚，你也不失眠了，放学到漫画书店去逛逛吧？”

    周慈君却有点犹豫，想起某些犹在耳边的嘱咐，“可是大姨不让我总陪着你玩，她要我劝你多用心学习。”她知道许恩秋最不喜欢听这些话，但是……

    结果比她想象中的骇人，许恩秋嘴里发出轻蔑的声音，双手交插胸前开始一顿教训：“她唠叨我一个人就算了，毕竟她生我养我，你又不是她女儿，干嘛那么听她的话？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反抗压迫的精神吗，你就不能勇敢地去反叛专制者吗，你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她势必要把周慈君拉到自己阵营里来，她要策反这个愚顺愚孝愚忠的人。

    周慈君被她教训得头晕眼花的，“可是爸妈从小都教我要听长辈的话。”

    “迂腐，封建，愚昧！”许恩秋嗤之以鼻，“你这种就是人家电视上说的腐儒，酸儒，读书读到人都傻了！”

    被她这顿连番炮轰，周慈君都有点没底气了，心虚又汗颜，“大姨……也是为你好。”

    “她们不就想控制我，哼，以为我是许恩泽吗？我又不是替她们传宗接代的那个，用不着处处扮演好孩子，乖乖听话到最后又怎么样？孟子也说了，威武不能屈！”

    “我陪你去就是了。”周慈君吓得不敢再多话，再说下去她连马克思主义恩格斯主义都要搬出来了。太可怕了。

    两人聊完天后，各自回到教室，陶越发觉周慈君的心情似乎明朗许多，脸颊红润复现少女独有的光泽，眼角眉毛全都提了上去，不再垮得像久失甘霖的草木。

    “雨过天晴了吗？”他在她身后故意提高声音说。

    同桌李言听见一脸茫然，“什么雨？外面下雨了吗？”伸出头往窗外看。

    周慈君同桌赵文静也纳闷，“不会吧？刚刚才从外边进来，明明艳阳高照！”不置信地跟着望去。

    只有周慈君听懂了，回过头来对陶越浅笑，用心里的声音说：是的，雨过天晴了，一切阴雨都是会过去的。

    收拾好被连绵阴雨打湿的心情，周慈君坐正坐直，拿出课本与笔记，心中念头不改，只有学业是最重要的。

    正上着物理课，班主任却突然出现在门口，与物理老师低头说了几句话，伴神色凝重。班里安静下来，都好奇出了什么事。

    物理老师走回班里，问道：“谁是周慈君？”

    大名被提点，周慈君的心极度不安，乱跳个不停，缓缓站起来，“是我。”

    老师沉着嗓音说：“班主任找你有事，你出去一下吧。”

    班上同学面面相觑，周慈君向来安分守己，又是尖子生，课堂中间却被班主任叫去，这一般都是惹祸精才有的待遇，大家低下头窃窃私语。是什么事呢？连当事人也一头雾水。

    周慈君忐忑地走出去，刚出教室的门口就被班主任一把拉住。

    “慈君，你现在立马到中心医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