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国

    一整天过去,柳含章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不过好在也没有再出现之前那般危急的情况。

    他只是安静地躺着,让人恍惚间以为他可能只是睡着了。

    不过,他的伤情没有继续恶化就算是最好的消息了。

    几人在府中未等到柳大人散值,便先得了戎人东袭一路势如破竹,可能不出几日就要打到钦州城脚下的噩耗。

    江蓠听到消息,顿时被抽了魂似的跌坐在地,低声抽泣起来:“西边城池全被攻破……那爹娘和哥哥……”

    “好孩子……他们……你先别急,我们先派人去打听打听消息,说不准他们走得快,其实没事呢?”柳夫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柳含珍也抱着她的胳膊:“我刚才去拿东西路过堂兄的书房,听他们在里面说朝廷已经发兵前来西南。要不等战事平定下来之后,咱们一起去寻好不好?”

    江蓠不是不明白,戎人来势汹汹,她一介女流在这样战乱的局面中,除了像她们说的那样还能怎么做呢?

    她抹抹眼泪,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柳含章该服药了。

    心中也抱着一丝侥幸:是啊 ,万一呢?

    *

    在柳霖的带领下,钦州一直在加紧补筑防御工事。钦州本不是边城,地处西南腹地,本不会直面敌军才是。各类防御工事齐全,但毕竟年久不用,有些老旧。听闻戎人军中还新添了一种新的三棱箭矢,威力十足,搭配上重弓甚至能穿透薄甲。

    而他们除了那些库里的老兵器,也没再添置过什么新家伙。

    朝廷命孙雄领兵,管克用为前锋,率五万大军前来平乱。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周围城池自身都难保,更遑论前来增援了。

    眼看着戎人在西边一路攻城略地,钦州城内的氛围日渐紧张起来。一时间人心惶惶,每日想要外逃者甚众,拦都拦不住。

    修补工事工程浩繁,留在城里的所有能发动的壮丁都发动了,可逐渐逼近的戎人就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大刀,没人知道何时会让刀下人的头颅斩落。

    也不知是不是感知到这样紧张缺人的氛围,在昏迷的第三天,柳含章竟奇迹般地转醒了,只是身体虚弱必须卧床。

    从他人口中得知现在西南战况后,他更是痛苦不已:“该是为国为家效力之时,我却不能活动,病卧床榻,反倒还要靠人照顾。”

    醒后又将养了几日,江蓠慢慢发现,毒好像对他的脑子产生了一定影响。虽然大多数时候人看起来是正常且清醒的,但偶尔会说一些语句倒错的胡话,说过之后又连自己都不记得,旁敲侧击地问他之前说的话他说自己也听不懂。

    江蓠自认无能,暂时不知该如何医治,之前那本记录了解毒之法的书上也没有与此相关的内容。她只能多翻其他医书,寄希望于有哪本记载过。

    只可惜还没等她找到解决之法,敌军已经先一步打到了钦州城下。

    西边的戎人本就是数十个部落的统称,一直在各自的领地,平时连交流都很少。听闻是不知从哪来了个厉害的军师,暗地里说动了二十八部族长,组成了上万联军。其中更有一千精兵,披坚执锐,所向披靡。

    还有几州长官见此或闻风而逃或开门投降,令人怀疑他们是否早已被说动,余下城中散兵游勇自是溃不成军。

    敌军一手声东击西玩得各城自顾不暇人人自危,再采取分而制之各个击破的战术,战线一路推进顺利至极。

    余下还在抵抗的城池孤立无援。

    其中就包含一直防御为首,被动迎战的钦州。

    两军焦灼三日僵持不下,朝廷援军又久久没有消息。

    正当柳霖等一众州官紧急商议之时,又传来城中粮仓起火的消息。

    “还不速速灭火!”柳霖急得训斥前来传话之人。

    那人畏畏缩缩,不敢回话。

    “怎么?”柳霖直觉不对,“你如实说来。”

    “没了……”那人话里带着绝望的哭腔,“都没了……”

    “你说什么没了?”

    “粮食……粮食都没了……几处同时起火,火势过大,救火不及,反倒搭上几条性命……”

    众人大骇。

    这下还未正式出城迎战,反倒被敌人从内部击溃了。

    况且如此紧要关头,粮仓忽起大火,实在反常……

    一官员试探地问:“会不会……”

    “莫非……是城中出了细作?”另一官员接话。

    戎人长途奔袭,如此急着攻城略池本就有顾虑补给问题的因素。任他如何叫板,只要城门紧闭,要攻下并不是易事。若是保得城中粮仓,说不准在朝廷大军来到之前再与戎人拖个数月都尚未可知。

    如此一来便只能以死相搏,速战速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皆知大战将临,个个面色凝重。

    其中一人道:“余州好似也是这般,两军还未交战便烧了粮仓自乱阵脚……”

    柳霖问:“知道粮仓起火的人有多少?”

    传话的人答道:“不知,大约都晓得了吧……”

    “本官竟不知……我钦州居然也被敌人渗透得如筛子一般……”柳霖拊掌,仰天长叹,“老夫为官,一生谨言慎行,岂料一世名节……晚年尽折于此!”

    “柳大人!”众人纷纷劝慰,却是心知局势已难以挽回。一时间心思各异,其中不乏意欲奔逃者。

    正巧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敌军送来了战书,相邀于三日后开战。

    “这……”众人面面相觑,这么一来,若说城中没有大量敌军细作是不可能了。

    不少人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更加坚定了退却的心思:既如此,还有什么等到日后对战的必要呢?不如早日脱身,隐姓埋名潜逃一世总比身死命殒要来得好些。

    原本还算齐心的众官员就这么被敌军的连环计轻松瓦解。

    州官如此,军士更是如此。

    虽然有柳霖带着一众军民誓死守城,却架不住戎人内外夹击——

    外有精兵强攻,内有细作散布消息扰乱军心,不时还有刺客“到访”各位州官府邸,令人应接不暇,不少人等不到城破之日反倒先一步崩溃。

    柳霖也知道,有的人强留也留不住,索性放他们投诚的投诚,逃亡的逃亡。

    城中已是如此光景,自是不必再提两军交战是何结果。

    柳霖倒是没有失了他一世名节,柳夫人亦是巾帼不让须眉,二人带着柳家上下身先士卒,亲自守城。

    二人出战前还要把江蓠送出钦州。

    江蓠哭说不肯。

    柳夫人见此特地嘱托:“含珍还小,拜托你,若是能够逃出去,将她送去京城外祖家。”

    这下她便再也拒绝不能。

    除了尚在病中的柳含章,柳家上下百口人提刀共赴国难。

    怎奈何天命不顾,以身殉国。

    *

    柳含章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外逃的马车上。这才知晓了江蓠已带着柳含珍先一步离开柳府,而柳姓满门男丁只他一人“逃兵”。

    一时气极:“阿讷,调转方向,带我去西城门。”

    阿讷是他的小厮,以为他这又是和先前一样说胡话,依旧驱车不停:“公子不可!”

    “阿讷!”他很少这样疾言厉色。

    阿讷被他的语气镇住:“您真要去?”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神色认真。

    “可是老爷和夫人他们已经……”他怕自家公子悲痛过度犯傻。

    “你……你说什么?”

    “老爷吩咐了,必须把公子送出去!”阿讷再度重复。

    柳含章一时愣住,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自己硬撑着站起,两条腿却不受控制似的,甫一用力整个人便狠狠跌在马车上。

    阿讷吓了一跳:“公子您可有伤着哪里?”

    “你如今也不听我的命令了?”柳含章最后逼问。

    “老爷吩咐了,阿讷就是拼死也必须把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阿讷寸步不让。

    “你让开。”柳含章拖着身子到阿讷身后,将他猛地推下去,自己掌控住马车掉了个弯,随意解下腰间配饰丢下,“你自己跑吧,这个拿去卖了够你一生无忧。”

    “公子!”阿讷吃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没顾得上捡东西,直追着马车向西城门奔去。

    柳含章驾车自是比阿讷两条腿跑起来要快得多。

    他奔上城门,只见爹娘倒在地上的尸体,脑中嗡鸣。悲愤之情一下便冲上心头,怒拾起地上弓箭,咬着牙努力瞄中一个戎人。

    只可惜偏了一点,只射中那人的一条腿。好在这么一箭正让他跪倒在地,再起不能。

    《传》曰:“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1]

    既然这人已无行动之能,他便再搭弓转向其他人。

    而敌军前赴后继,根本来不及注意倒在脚下的人,这人便被自己的同伴如此活活踩死。

    柳含章接连吃力地射中几人,虽然都未毙命,好歹也让那几人难以再度攻城。他不由得兴起,动作也愈发大胆几分,却不知自己已被情感冲昏头脑,浑然忘了敌军攻城箭雨如织——

    一支流矢正中心口。

    “噗——”他先是心口一阵剧痛,而后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这与他上一次背后中箭的感觉很不一样。

    刹那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他感到自己的魂魄正在慢慢抽离自己的身体。

    此刻的他好似一个旁观者,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倒下。

    这种感觉很奇妙。

    这么容易便要死了么?他想。

    敌军马上要打进来,她应该已经逃出城了吧。哪怕能再多拖片刻为她多争取一点时间也好啊,只是自己怎么这样不争气,怎么这么快就倒下了呢。

    恍惚间,他好像还看见爹娘站在奈何桥上向他招手。

    儿子不孝,未能奉养双亲尽孝跟前,不能出人头地光耀家族。

    他努力嚅动着嘴唇,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意中人遇险,他曾不顾一切舍身相救,这是他的私心。为守城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是否也能算得上是以身殉国呢?

    只是对不起二位恩师多年倾囊相授,含章此生不能为官一方造福百姓,枉费您二老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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