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夜色渐深,外头的北风呼呼地响,吹过地上的枯叶败絮,吹得坡上的有些石头木头也跟着滚下来。

    四周一直细碎零响不断。

    柳含珍一人守着火,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白日里的情景一直在脑海中不停反复——

    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那一阵阵惨厉的喊叫,那一片片刺目的红……

    一阵阵作呕的感觉涌上喉头。

    但她不能,只能强压下不适的感觉。今天这些吃食都是江蓠姐姐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她以前从不知道原来或者可以这么苦,嘴馋了就让厨房做点心吃,衣衫破了那就裁新的。

    原来在外头要弄点能吃的东西要费这么大功夫,没有精致烹调也不好吃,可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吃。

    原来半干不湿的鞋袜穿起来的感觉这么难受,但为了不着凉她还不得不穿。

    原来没有暖炉的冬夜这么冷。

    这些她都不喜欢,她想回家。

    可是……那些人既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路上追着她们两个,爹娘他们……

    她不想往下再想下去,也不敢再继续多想。

    最近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让人感觉好不真实。要是这些都是一场梦就好了。要是这些全都是梦,那等她一觉醒来,她还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小姐,每日只用黏着阿娘打转,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可是现在这么冷的夜晚,她却只能和江蓠姐姐一起躲在荒郊野外,靠这个小山洞勉强遮蔽。

    小小的火堆突然“啪”地爆了声火星子,吓了她一跳,不自觉地往江蓠边上缩了缩。

    长夜漫漫,她一个人抱腿坐着胡思乱想,越想越伤心,最后实在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

    没等到后半夜,江蓠自己就提前醒了。一醒来就听见身旁低低的抽泣声。

    她赶紧关心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察觉到被发现,柳含珍连忙收住哭声,假装没事:“没、没有哭……”

    可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

    江蓠坐起身,学着之前柳夫人安慰自己的动作,轻轻抱着她:“没关系,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我……”柳含珍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蓠以为她是不愿说。毕竟从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小姐,兄长关心,父母疼爱,骤然遭此巨变,换作谁都要伤心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挂念起自己的家人,若是爹娘和哥哥……她也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如今她们一起逃亡在外,都不知家人生死几何,还要时刻担惊受怕,这样的痛苦她感同身受,捏着袖子帮她擦干净脸上残余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如果不想说那就不说了。多漂亮的小姑娘,要是把眼睛哭肿了就不好了。”

    江蓠的一双眸子映着跃动的火光,在这昏暗的洞穴中显得格外闪耀夺目。

    柳含珍背对着火堆,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许久,直到终于平复好心情:“谢谢姐姐。”

    江蓠拍拍她:“睡吧,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好多了。明早还要起来赶路呢。”

    像这样提心吊胆的白天与难捱的夜晚,她们一起过了许多。

    因为害怕被贼人追杀,也不知到底哪些城池没有被攻陷,她们一直不敢走正路,甚至于看到人就惊恐奔逃。

    有时候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处所,只能仰天而睡,拥星月入眠。幸而是在冬日,没有遇上伤人的野兽。

    有时候找不着吃的,只能啃些难以下咽的树皮草根应付。

    有时候连水都喝不上,只能趁夜里寒冷刮点地上结的霜。

    一来二去的,柳含珍不可避免地病了,肠胃失调十分严重,瘦得厉害。江蓠也只能帮她按一按穴位,就地取材些东西吃下算作治疗。

    其实江蓠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她也气血不足,癸水直接停了,和柳含珍一样整日恹恹的没精神,只是身上的不舒服都尚能忍受罢了。

    两个人这样走也走不快,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在二人马上就要崩溃之时,在一条小溪边遇上一个出来打水的老婆婆。

    原本头眼昏花的柳含珍看到有人,反射般地一个激灵转身就要跑。

    江蓠看这个老婆婆身形佝偻动作缓慢,似乎也不像是坏人,拉住她大着胆子向前求助。

    老婆婆也心善,见她们两个可怜骨瘦如柴身上也脏兮兮的小姑娘,二话不说就带回了家。

    她们二人终于吃上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口热乎黍饭,泪水难以自抑汹涌而出。

    柳含珍哭得抽抽搭搭:“姐、姐姐,我……我第一次……觉得连黍饭都这么好吃呜呜呜呜……”

    江蓠反复咀嚼着口中的每一粒黍米,用力地点头。

    阿婆看得心疼:“别光顾着吃饭,这里还有点菜就着,咽饭。”

    “谢谢阿婆……”两人感激涕零。

    等她们吃完,阿婆又去提了桶水来:“这样的时候,你们两个姑娘一路跑了好远吧,真是遭罪。我刚刚烧了点水,你们两个擦擦。”

    一番交谈才知道,这里是沽鹤地界,阿婆和丈夫以打猎为生,一直住在这间山上的屋子里。前几年阿婆的丈夫去世,她也不愿走,于是就一直孤身一个人守在这。

    在得知她们一路从钦州逃亡到这之后,阿婆很是惊讶她们两个小姑娘能逃这么远。

    “那阿婆可知道戎人有没有打到这?”江蓠问。

    “还没呢。”阿婆指指桌上剩着一点菜的碗,“我昨天还去城里买了盐巴。”

    柳含珍终于看到了希望,面上终于焕发出一点神采:“真的吗?谢谢阿婆!”

    “你们要往哪里去?”

    “我要去京城寻外祖!”

    “我……”江蓠忽然语塞。是啊,她要去哪呢?

    柳含珍不假思索:“她和我一起。”

    阿婆看着她们忽然有些感慨:“要是我那两个女儿还在,肯定和你们两姐妹一样招人喜欢。”

    忽然触及她的伤心事,两人赶紧住了嘴。

    “都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放下了,没事。”见她们二人忽然变得拘谨,阿婆连连摆手,换了个话题,“这里离京城还有很远很远哩,你们要两个人走过去?”

    “嗯……”柳含珍思考了一会,“可能去城里找官府给我外祖家写封信,让他们派人来接吧。”

    阿婆顺嘴一问:“你外祖是当官的?”

    “我外祖父早就致仕了,但我小舅舅是大司空。”柳含珍很是骄傲。

    “大司空?听起来好像是很大的官。”阿婆不懂。

    “听我阿娘说,我小舅舅好像秩俸万石。”

    这下不止阿婆,连江蓠也一起震惊了。

    她出嫁前听阿娘给她介绍柳家的时候知道柳太守的秩禄是两千石,是很大很大的官了。而且柳府都已经那么显贵了……柳含珍舅舅秩禄万石,那得是多大的官……完全想象不出来。

    她乱乱地想着,又听着柳含珍和阿婆聊了许久。

    天色渐晚,二人被阿婆留下过夜。

    终于是睡了一个久违的安稳觉。

    第二日一早,两人辞别阿婆,启程去沽鹤城中。

    临走前柳含珍还跟阿婆说:“感谢阿婆款待,之后一定回来看阿婆!”

    阿婆笑着应好,却也没将这话往心里去。毕竟是女孩子,到时候是要嫁人的,哪能想来就来呢。

    两人去官府求见。那些人本是不信,直到她们拿出玉佩。那些人一看这玉很不简单才让她们顺利见官,说明来意。县令赶紧命人将玉佩的样子画下附在信里快马送去了京城,将她二人好生安置。

    离开前,柳含珍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大人可否知道……我家人的消息?”

    “柳小姐想问什么?”

    “我爹娘……可还在?”

    县令本以为这么大的事她早已知晓,有些意外:“柳小姐……不知道吗?”

    柳含珍的心一下坠入谷底:“他们……”

    “钦州城破,柳大人他……以身殉国。柳小姐节哀。”

    柳含珍忽地呆住了。这样的结果她虽早有预期,可如今亲耳确认,仍旧难以接受。只能赶紧揪住最后一点希望:“那我哥哥呢?”

    “这……本官不知。”

    “大人可否帮忙打听打听?”

    县令赶忙应下。

    原本以为要很多天,没想到信送出去不过半月,崔府便有了信来,拜托县令安排车马送她们进京。

    县令亲自来送她们上车。

    长途逃亡再加上亲人离世消息的打击,她们的身体都亏损太多,这些日子一直歇着将养身体,几乎都没有外出过,也基本没接触外界消息。

    见县令一来,柳含珍赶紧问:“大人可有我哥哥的消息了吗?”

    看她这样炽热的眼神,县令也有些于心不忍:“令兄也在当日战死于城门之上。”

    “什么!”此话宛如晴天霹雳,连着江蓠也一起被劈蒙了。

    “怎么会……哥哥他明明也上车了……怎么会战死在城门上?”柳含珍不敢相信,“一定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

    江蓠忽然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合理的结果。是啊,他那样光风霁月品格高洁的一个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怎么会愿意奔逃偷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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