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

    暮春,崖洲城外的山花依然烂漫。

    少年初雪在清风绿柳间练剑。

    待她一套剑法练完,阿鬼拾起地上一颗小石,向着在一旁举着书,昏昏欲睡的商寂扔了过去。

    商寂被小石正中鼻尖,一激灵坐直,看了看阿鬼,又看了看初雪。

    阿鬼笑道:“书都拿反了,真是难为你。去,打点水来,你自己正好去洗把脸。”商寂道了声“好”,一骨碌起身,拎着水袋下山去了。

    阿鬼叫着初雪往山的更高处走,一直走到崖洲城外的悬崖处。

    崖洲城之所以叫崖洲城,因它地处山崖,整个小城,都坐落在陡峭的山丘之上,城外有崖山风景峻厉,危峰兀立。顺着山路上行,不一会便是尽头,左右两面都是悬崖,万丈深渊好似巨人之口,虎视眈眈,状似要吃人一般。

    阿鬼站到悬崖边上,他叫初雪站在他身边。

    少年初雪第一次来崖洲城,更是第一次来崖山绝壁,她向下看了看云雾缭绕的深渊,忽然兴致挺高,问:“若是从这里跳下去,云彩都在脚下,岂不像飞一样?”

    阿鬼笑道:“自古悬崖万丈坑,跳下去,人都要变成肉泥了。初雪,带你来此处,是为师有三个问题问你,你想一想再回答我?”

    少年初雪点点头。

    阿鬼说道:“你觉得这世上,不违律法,也合情合理之事,可不可做?”

    初雪想了想,回答:“自然可做。”

    阿鬼又问:“若是不违律法,但违背情理之事呢?可不可做?”

    亓官初雪思索了片刻,迟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做。”

    阿鬼接着问:“那若是不违背情理,但却违背了律法,可不可做?”

    亓官初雪盯着阿鬼的眼睛直看,问:“你说的违背了律法之事,可是坏事吗?”

    阿鬼说道:“一念是好,一念是坏,很多事,无法单用好与坏来界定。”

    少年初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迎着山顶的微风认真思考了良久,才说道:“我记得你说过,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你所说的三种事情,需要做便做,不需要便不做,本来并无甚差别。”

    阿鬼会心一笑:“你需记住一点,不论做什么,总需付出代价。”

    亓官初雪睁开双眼,只觉浑身上下剧痛难忍。

    又梦到师父了。

    她看了看头顶“水窗”外的天色,闭上眼,继续睡去。

    若能继续梦到师父,那便最好了。

    她如此这般在床上昏昏醒醒,一动未动,度过了三日。

    透过水窗,她醒时便看着外面日升月落,又月落日升。

    到了第四日,终于爬将起来。

    如果说,为师父报仇,终将难逃一死,那么死之前,她既要弄清楚那一个一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也想再好好陪伴一下自己的情郎。

    原本她希望报仇之后,便从此隐姓埋名的陪着封之信,但现在看来,王兆一定会在全天汉大肆通缉她,她若想为师父报仇,再去杀王兆时,只怕再难活着离开,既然如此,那丫鬟潸潸是谁,亓官初雪又是谁,都不重要了,封之信早晚会有知道的时候,只盼他得知一切时,自己已经与王兆同归于尽。

    她重新包扎了伤口,换好衫裙,乔装打扮出了城。雇了一辆大车,躺在里面一边养伤,一边向着灵洲城而去。

    虽然安庆城里城外满是抓她的海捕文书,但好在她乔装易容的本事更胜一筹。

    到了灵洲城,找到澹台师秀为她安排好的住处,收拾得当,又等了十来日,才听送米粮的澹台家仆说,澹台师秀和封之信二人还身在平洲城,是在等圣人下派新的平洲城治事官和县丞,所以迟迟未动身归来。

    亓官初雪问,若归来,他们在平洲城认识的新朋友可会一同前来。家仆却是不知。

    又等了些时日,亓官初雪的伤势已经大好,她又将胳膊、手上,可能会暴露出来的矾油之伤遮盖掩藏。

    澹台师秀和封之信,终于回来了。

    商寂却没有一同前来。

    解散了武林义军,没有了喧嚣热闹的武林豪侠,澹台师秀的府兵和翊卫司的翊卫,纪律森严,连得胜回城都悄无声息,秋毫无犯的。

    但士兵的低调,却阻止不了澹台师秀的小妾们将澹台府的正门搞了个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再加上风姿各异的女娘子们,为了自己的郎君归来时,能最先看到自己,都使尽浑身解数,群芳吐艳,争奇斗丽,真个是春色、艳光兮目不暇接,红粉、佳人兮光彩夺目。

    亓官初雪穿着素色的衣服,站在离府门不远之处。和花枝招展的姬妾们一比,显得有些苍白羸弱,格格不入。

    她生怕扑鼻的胭脂味呛到自己,淡淡用手指挡住鼻息。

    没一会就见澹台师秀和封之信骑在马上,远远而来。身后府兵和翊卫,严阵矫健,紧随其后。

    亓官初雪见封之信的眼光大老远就在澹台师秀的府门前寻找,她于是向前站了站,封之信立时便看到了她。

    她与他隔着几条街,凝望片刻,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

    这一刻,她就感觉心中多日的担忧、痛苦、压抑、仇恨,终于都自她身体中爬出去,注进体内的是一种踏实之感,纷纷红尘,阴谋诡计中最后的一缕踏实之感。

    澹台师秀一马当先,到府门前,他下马却没有将眼光留在一众艳妾身上,反而径直走到亓官初雪面前,声音颇是关切:“你,还好吗?”

    亓官初雪知他问的是自己去杀王兆之事,略一点头:“多谢澹台大人关心,小仆在别院中不愁吃喝,现下伤势早已经大好了。”

    澹台师秀盯着她看了看,听身后脚步声响,知是封之信也下马朝着亓官初雪走了过来。

    他又盯着亓官初雪看了一眼,才迈步走向正门。

    封之信见澹台师秀居然不顾众妾室的埋怨和疑问,一下马先问候了自己的丫鬟潸潸,心中也是惊讶。

    他走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亓官初雪便一把抱住了他。

    封之信一呆:“潸潸。”

    亓官初雪将脸埋进封之信胸前,轻声说了句:“抱紧我。”

    封之信心想,自己无论如何是要娶她的,便也不再拘泥,将亓官初雪抱进怀里,两人一语不发,便这么抱着。

    直到澹台师秀和所有小妾逐一亲昵完毕,一回头,见他俩当街抱着,竟然毫不避讳,喊道:“子厚,要不要进府再抱?”

    封之信依依不舍的松开亓官初雪,问:“伤可都全好了?”

    她笑道:“这都多少日子了,再不好,人都要死翘翘了。”

    封之信轻刮她鼻尖:“又口没遮拦。”

    她关切的问:“少爷,你在战场上,可有受伤?”

    封之信摇摇头,他见眼前的小丫鬟和分别时相比,双腮深陷,越发消瘦,但眼神中却有种东西浓烈欲出,心想,当初留她独自一人养伤,终究是难为她了,又见她模样越发清瘦脱俗,心中一疼,一时竟看她看得呆了。

    澹台师秀本欲左拥右抱进府去,一回头,见他俩竟然还在原地你侬我侬,大声招呼他俩进府,喊着要大摆夜宴。

    封之信被澹台师秀一喊,收回眼神,问:“潸潸,最近可有学新菜?”

    亓官初雪见封之信盯着自己看的模样,竟有了几分痴相,便拉住他手,轻轻摇晃着,一脸神秘说道:“学了四道新菜。”

    封之信“哦”了一声:“说来听听。”

    二人手牵手,走进澹台府中。

    亓官初雪柔声道:“我给四道新菜,都取了很贴切的名字,你猜猜?”

    封之信笑答:“这我如何猜的上来?”

    亓官初雪伸出手指,莺声说道:“第一道叫白日做梦、第二道叫睹物思人、第三道叫一日三秋、第四道叫肝肠寸断。”

    封之信奇道:“为何最后一道要叫肝肠寸断?”

    她软软诺诺回答:“想少爷你想的呗。”

    封之信就觉自己的脸一红,不禁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晚宴上,自然有亓官初雪亲手烹饪的四道新菜。

    她每说一道菜名,众小妾便一阵娇呼,有的起哄亓官初雪一届女子竟敢大胆示爱,有的喧笑她和封之信还未成婚就浓情蜜意。

    亓官初雪站在封之信身后,微笑不语。

    封之信已经许久没有吃到潸潸做的饭,不管是心还是胃,都想念得紧,此时对于各种玩笑毫不介意,只是闷头吃饭,一连吃了三大碗饭才放下筷子。

    澹台师秀一边和众姬妾打情骂俏,一边慢慢品着亓官初雪的四道菜,至于桌上他府中主厨所做的精致羹汤,精美菜肴,却是一箸未动。

    吃喝到酒酣耳热,姬妾们玩笑开的越来越荤,澹台师秀忍不住呵斥:“敢开封大人的玩笑,你们是不想在天汉混了?”待一个个摇摇欲醉的小娘子闭了嘴,澹台师秀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厅上便只剩三人。

    澹台师秀向着亓官初雪说道:“小灶娘,这里也没别人了,你也坐下,吃些酒菜。”

    封之信拉她坐下,为她添菜倒酒。

    澹台师秀忽然道:“如今拈花落剑的通缉告示已经贴的满天汉皆是,也不知她伤得那么严重,躲藏到哪里去了。”

    封之信听到拈花落剑四字,微一皱眉:“礼说她已经出了安庆,想来是躲起来养伤了。”

    澹台师秀说道:“子厚,你也知道,她毕竟和我拜堂成了亲,若是你以后再遇到她,盼你念在她为义军出生入死的份上,不要抓她,放她一条生路,你将她送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永远都是她的家,我必会将她看护好,绝不会再让她惹是生非。”

    他这番话看起来是对封之信说的,实则是说给亓官初雪听的。

    亓官初雪不动声色的听着。

    封之信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我师妹,若能如此,那是最好。”他说着向着澹台师秀一举杯,看样子是想表达谢意。

    澹台师秀笑了笑,按下他的酒杯:“师兄,可不如夫君来的亲近,子厚,你这客气的有些不妥了。”

    封之信放下酒杯,轻轻一笑,说道:“礼说,王兆已经知道种家小姐已死之事。他定会用此做文章,你还需万事小心。”

    澹台师秀轻叹口气:“该来的,躲不掉。”

    二人又闲谈了一会朝堂局势,封之信见天色已晚,说道:“庭芝,我和潸潸明日便启程回安庆了。”

    澹台师秀一惊:“为何如此匆忙?”

    封之信笑道:“我已经出京城许久,恐怕翊卫司的公务都要堆积如山了,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澹台师秀点点头,忽然神秘兮兮的问:“子厚,你该不会是着急回家成亲去吧?”

    封之信哈哈一笑,看了看身旁的潸潸,说道:“若能得佳人在旁闲坐,暖阁灯火可亲,我此生无憾矣。”

    亓官初雪忽的抬头,成亲?

    若是从前,她只怕做梦都会笑,但眼下,她很快就要去找王兆报仇,一个眼看就要没有活路之人,如何成亲?

    再者,万一哪一天,自己的身份被仇人揭开,封之信岂不成了和天汉第一通缉犯成婚的人,他以后在朝堂要如何立足?

    自己和澹台师秀的事情已经闹的满城风雨,身份曝光之后,众人若知封之信娶了自己这等已经和澹台师秀拜过堂的女人,他以后又如何在江湖立足?

    她心中忽的一笑,自己何时在意起他人的眼光了?可封之信不一样,商寂这一点说的很对,封之信光明磊落,又嫉恶如仇,绝不可因为她,让他陷入两难,更不能因为她,让他身败名裂,否则,自己就是死了,也无法安心。

    是以,婚,肯定是万万不能成的了。

    如今,就只盼着能多一点时间陪伴他,待那些事关生死、背叛、信义、复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她便动身再去九垓宫,是生是死,终要一搏。

    灵洲城地处西北苦寒,封之信起身将炉火往亓官初雪的方向挪了挪。

    他不经意一抬头,就见亓官初雪静静看着炉火发呆,他突的,心跳快了一拍,只觉这身影竟如此熟悉。

新书推荐: 问苍天 [家教+龙族]赌狗我和老公你 你*******] [莲花楼]旅行花花的大熙风物志 她与刀红[悬疑] 苟在末世的小人物 囚崖 拯救世界?拿错剧本了 推荐快穿言情小说 窃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