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是一个大学生。一个普通的、对未来没什么期待的，但很罕见并不迷茫的大学生。至少这是表面呈现的事实。
她临近毕业了，正确来说尽管她还没有离开学校，她已经算毕业了。她已经做完了所有身为学生应该做的任何任务，只剩下拿毕业证和学位证这最后一步，辅导员已经给出一个大致的期限，在这期限之间，同班的任何一个同学——随他们飞到哪里去，放肆玩闹也好、奔向他们的远大前程也好，只要他们记得在那个期限到来时在回一趟学校，让这批人最后聚集一次，他们就要彻底散了。x也是如此，她逗留在学校只是等着这两个证件连着她的毕业照一起被分发至她手里，那天之后她也将并无留恋地与众位昔日有着熟悉的面孔的友伴、恩师分道扬镳。
在一个热辣的午后，x收到午饭的邀约，她挑了一身好看的衣服，出了宿舍楼往学校大门口走。阳光热辣，路过生机勃勃的林荫道投下绿色的清凉，x靠近教学楼时，抬头往上看一眼，她依稀听见老师提问的声音，能听见也许是大一、大二或是大三的学生回答问题的声音，也有一些诵读课文的声音，还有乱哄哄的喧闹声，这种吵闹声出现在课堂上也许是哪个班的同学正进行小组讨论？浓烈的青春的气息和蝉鸣搅拌在一起——x看他们还没有下课自己已经悠闲地走在去吃饭的路上了，她心情愉悦。但凡她是一个稍有抱负的学生，听见这些渴切求知的声音、感受到从哪些比她年龄稍小的同伴的声音中洋溢着的青葱的生命力，她可能会很心焦。但她心情如常。
x走到学校东大门处，刷了学生卡出了门，那火热的太阳照得她满脸通红。“早知道就带把伞了，这时候还得戴口罩，真热！”x用手遮了一下头顶的大太阳，抬眼就看见不远处已经有个人等在那里了。x打着招呼朝她跑去：“余婧！”
“姐妹，这儿！这！热死啦，快蒸发啦！”阳光播撒之处，有一个穿着短裤的年轻的姑娘身披长袖遮阳服朝她正招手呢。
她们手挽着手赶紧逃往有树影荫蔽之处，然后沿着那条道路一直往前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过了两个红绿灯，这时候，x能听见她们身后的学校正打铃了。紧接着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那群莘莘学子像渴求知识填充思想一般，当下最渴求有别的东西能填饱肚子。听那脚步声，你完全能听见他们真的很饿了。
“哈哈！幸好是我们是大四的，他们想出校门还没这么容易呢！”x身边的女性朋友显然也听见这这一股大动静。“你出来得太慢了，再晚一点儿我就要被阳光烧着了！”她说着将头上的遮阳服的帽子摘下来，脸上沁出的汗水浸湿了衣领，后脑勺漏出了扎得很低的一小截马尾辫，毛茸茸的。
x看见她的朋友心情很好，她也心情很好，就忍不住让笑容攀上了脸颊，“最近见你真难，你干什么去啦？”
“我干什么？学车啊！找工作啊！我今早儿就是去学车，吃完饭之后我就得去面试了。唉姐妹！这会儿你找谁都难好吧！”
“对啊！我们那栋宿舍楼都快空了。”
“他们忙得很呐，我也忙得很！”这位小姐妹说这话的时候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划拉这手机看预定好的餐厅，问走在她身边的x：“唉，你怎么没去学车啊？”
“我觉得不着急啦！”
“之后哪还有时间考驾照哦？餐厅快到了！”
两人坐进了一家牛肉火锅点。花生米首先被端了上来，才逐渐端上待煮的菜，等着鸳鸯锅的汤烧开才能下菜。两人先就着一盘花生米边吃边聊。毕业将近，临别分离，这几乎是二人最后一次私底下的聚餐，两人就没有怜惜地多花了一些钱。大夏天时吃火锅也别有一番风味，餐厅的空调开得特别足。
“唉，找工作好难啊！”余婧一落座就开始了她的抱怨，最近她一直在投简历、面试，效果似乎不太理想，于是她叫苦连天：“我都面了四五份了……”
“怎么样呢？”
“唔！不乐观！我们这个专业呀，‘环境科学’！你看，不考研哪里有出路？”
“你是按咱们这专业的路子找啊？那肯定……”
“当然不是啊，我只求找到一份工作，有工作我就很开心了好吧？不管是不是咱们这专业的，我只要有工作就行了！”余婧将花生米嚼得咔咔作响，与此同时口中的话也没停：“你看咱们班那些风云人物，楚楚啊、江老啊，他们连考研都不考咱们这专业，跨专业考研！你就知道那才叫牛！最后还考上了，真是没得说！除了他们，你看咱们班还有几个没考研的吧？你、我，还有五六个人。去考的那些你别管他们考不考得上，反正都呼啦啦一拥着去考了，有些还教资、考研两手抓的，卷得没边！”
x点点头，发现确实是这样子的，她想起与她同宿舍的三位女同学，有一位已经拿到了她心仪学校的offer，另两位则失利了。但是她们和另一位同学在学校外租好了房子，约定再试一年，她们现在已经搬去学校附近的新房子住了。
“我知道，你肯定是想进游戏公司的，你也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余婧停下了夹花生米的手，凝望着也眼前这位朋友，“之前校招你投的简历怎么样呢？”
“嗯……”此时汤已经烧开了，两人用筷子往火锅里下牛肉，凑近了锅子的两张脸被熏得满面都是汗。下在红汤的料是余婧吃的，下在白汤的归x。
x说：“我往游戏公司投了两份，都没有通过。事先我跟HR沟通过，我说我不会在这个城市找工作，但是希望请他们公司的主美看一看我的作品，评价一下我的能力，结果啊，是‘不行’。‘环境科学’专业的学生应聘游戏公司的‘角色原画’这个岗位，这事儿听着就觉得很荒唐是不是？嘿嘿，当时我跟HR说明的时候他们都被吓了一跳……其实，这个结果是在我预料之中的，我早猜到了我水平没达到到能被聘上的程度。HR说我的作品跟他们游戏的风格不贴合，而且我应该去看一下别人是怎么准备一份应聘‘角色原画’岗位的简历。然后我才知道我连一份‘恰当’的简历都没做好，我往里面塞太多插画类的作品了；另一点就是我的水平存在明显的短板吧，他们还建议我多多参考时下最热门的那几个手游的美术风格。”x说这些话的时候颓丧地低着头，她为数不多的自信又被挫伤了几分。
“不……不会是我想的那几个热门手游吧？”
“哈哈，我猜就是你现在脑子里想的那几个热门手游吧？”
“唔……你别太伤心。多试试吧，我对你可是充满期待哦！”余婧朝x眨了眨眼睛。
“我没伤心，多试试是不行的，我该多练习才是！”x的愿望不是只有这位朋友知道，与她同班的同学、不同班的同学、乃至一些教授她专业课的老师都对这位读着‘环境科学’专业却梦想着进游戏公司做‘角色原画’这份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的学生有所耳闻，当大家看见她在求职路上滑了一跤，一些风言风语就如期而至了。紧接着x又补充道：“我只是想吃画画这碗饭而已，我想，如果我进不了游戏公司，总有别的工作可做，我没丧气。”
“嗯！那就好。不过，原来你不打算在这边找工作啊，看来之后我们只能天各一方了！”
“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哈哈哈哈！”余婧觉得这话很好笑，她含笑的眼睛是含情脉脉的：“算了吧，有没有机会还难说呢！”这番话是被余婧笑着说出口的，x也坦然地笑着接受了。
余婧又问x：“你毕业之后呢？就这样学画，然后不断地投简历吗？”
“别担心我，我现在已经在接一些小稿子赚钱了，而且我也在跟一个老师学画，他是个美术生，不过他的水平做我的老师绰绰有余了。”
“嗯，挺好的。你有自己的打算，这挺好。”牛肉已经熟了，余婧一边在嚼一块牛肉，一边赞叹这家牛肉确实很新鲜，她的嘴吃东西也不妨碍她讲话，这画面真有意思。“你那位老师男的女的呀？”
“男的呀。”
“他哪里人？”
“我们那地方的人。”
“长得怎么样？”
“普通人的样子？我觉得比普通人稍好看一些。”
“哦？我嗅到了一些八卦的味道哦！”
x不自主发笑了：“你想多啦，他是我的老师，他年龄还比我小呢！我已经要毕业了，他还在学校里学习。唉，就是有这样的事儿。尽管他年龄比我小，他已经是我的老师了，他也成了许多人的老师。”这后半句话x说得酸溜溜。
“这样哦？”场面一时有些寂静，余婧又说：“你说，你的父母会不会后悔啊？早知道让你去学美术就好了。”
x摇摇头，顿了一会儿才说：“学美术很费钱的，我不可能读美术学校。”
“也是呢。”
火锅汤咕哝咕哝地冒泡，两人吃了一会儿，余婧很快就热得不行了，“这生菜……呀，红汤里煮过之后我也顶不住了！全是辣油！”x就说：“剩下的我往清汤里下吧。”就把剩下的半盘生菜都倒在清汤中了，“豆芽和土豆都下清汤里？”
“土豆不用。咳咳咳……”新流的汗又被衣服吸收，余婧身上那件短袖几乎被汗水浸透了。x也是同样，一边吃火锅一边用纸巾擦汗。
x知道余婧也没有考研，刚才光顾着说自己的事，让她觉得自己也要对眼前这位朋友的状况多加关心。“刚才光顾着说我的事了，我记得你也没考研？”
“嗯。”余婧用纸巾擦着鼻子：“对啊，我想我学不进去了。”
“哦，这我能理解。”
“真的假的？哈哈……”余婧擦了擦红扑扑的脸，继续投入到吃饭的大业中：“我只是想赚钱了而已，我想有工作。而且我又不打算干本专业的行当。你看，咱们这几个不考研的，哪个愿意干本专业相关的工作呀？一本大学出来的跟专科大学出来的竞争？咱们实习过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好吧？你想进环境保护局、研究院、去干环评？一张本科学历是不够用的。去一些第三方检测机构？那里全是大专的学生，工资少得可怜！老师们都说最赚钱的路子不是去卖器械吗？那靠的不是社交能力吗？”
x点头应是，“我记得我实习那会儿接触了很多读专科的学生，他们也没打算在这一行干很久。毕竟每日接触化学药品，有各种各样的风险啊。”
“是了！我跟你说个事，小凤和包子考研不是上岸了吗？他们考的是本校，成了汪老师的研究生，这你知道不？是之前带过你那个汪老师！”余婧看见x边吃边点头回应她，就继续往下说：“他们本来应该是下学期才正式成研究生的，可他们现在就被汪老师给使唤上啦。汪老师喊他们跟着几个研究生去做实验，然后我就有机会听到一些炸裂的消息，你猜猜看是什么？”
“是什么？不会是汪老师让他们通宵吧？”
“卧槽你猜对了！你怎么知道？之前他也让你这样做啦？”
“对啊！”说起这个汪老师就让x皱起眉头，“我可能没给你说过，大二那年寒假我和汪老师手下的另外几个学生，都是我们这一届的一共五个学生被留下来做实验，其中就有小凤和包子。本来寒假就不多，我们比你们这些早离校的在实验室里多待了二十几天！就是那个汪老师，说什么给我们机会学习知识、熟悉器械，就把我们交给他的研究生使唤！他让我们做样品的预处理、ICP和阴、阳离子色谱，那二十几天里我们就天天坐在电脑前盯数据、导表，看得我头晕眼花。后来我们样品做得比预期中快，他就把我们借给另外一位苗老师，继续做她的项目，把我们留到快要过年了才放我们走！在这期间我们勤勤恳恳地工作，没有收到一分钱。你不知道那个寒假里大部分学生离校后学校饭堂很快就关门了，我们只能自己点外卖或者到校外的餐厅吃饭，这些，全部都是自费的！那个老师总都会给我们安排比普通同学多很多的实验，可是那些实验全都是他自己的项目。他让他手底下的学生拼命做事，那些研究生是奔着发论文去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你刚才让我猜的内容，我想这也是他的一贯手法了。有一次他把我们几个学生叫去做实验，可能是数据催得急了，他就跟我们说‘你们通宵好不好啊？我看这几台机器状态很好，干脆一次测完得咯！每次开机还调试，调试还浪费时间。我的意思就是让这机器不用停，全天要有人在这儿盯着，你们一队分两批，每人守12小时，就这么说定了！’我说，开什么玩笑？那次我们几个最终还是没有通宵，那时还有课要上呢！”
余婧瞪大这眼睛看着我，“真的假的？他不拿你们当人啊！”转头又说：“不！我是信的，我听说最近小凤和包子做那个老师的项目就通宵了。好惨啊！”
x也附和：“好惨！”
“他们都说，带他们做项目的那几个研究生学长、学姐们一脸菜色！”余婧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们入学时选了汪老师做导师哦？做毕业论文时也没换导师，现在当了研究生还是拜在汪老师门下。也许这就是期刊论文发得多的好处哈？”
x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因为我们这些打白工的干得勤快嘛！”
一顿饭结束，二人顶着热浪一同散步回到学校，因为吃得有些撑，就实在走不快了。x原以为余婧得去面试了，余婧说：“我哪能穿这一身去呢？而且我一身火锅味！这不得收拾一下？”
x嘿嘿一笑，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哦？你换正装去面试呀？正装呀！待会儿也让我看看！”
两个姑娘打打闹闹地往宿舍楼跑去，这样的画面何其温馨，可这温馨的场面也不剩多少了。分别在即，她们虽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当两人分隔在两个城市时，也不可能凭这友情的余丝再将两人促成一起。何况她们充其量只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而已，感情好却没有那么深厚，但仅有这一刻也是可以好好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