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身体出毛病了。一天工作日的早晨，x醒来后觉得头痛异常，眼前昏花，手指麻木，手腕处弯曲不到关节的极限就开始发麻发痛，腰部钝痛，唯有躺姿能缓解几分痛感。她思忖半晌，终鼓起勇气请了一天年假休息，在请假原因上填：“病痛、腱鞘炎”，二十分钟之后收到上级同意的批示。于是她那天没起床，双眼一闭，直接一觉睡到了傍晚，一天就过去了，她醒来时脑袋是发蒙的。x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用手机点一份外卖，人继续拥着棉被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一清醒就为工作发愁，继而发怒，想到上个月她的评级是“中下”，这个月又请了一天假休息，在人人都铆足了劲儿往前冲的新一月，x请假的动作好比笨鸟撞上枪口，她休了病假也在忧心这个月的绩效评级。

    一想到这个“中下”，x心中郁结，愤愤不平。

    “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努力了，上个月的评价居然是中下？我设计的套装质量高，数量虽然不多，也在上司的接受范围之内吧？这两者折中之后竟然只得了中下！上个月整个公司的所有员工都被老板们鼓吹着卖力干活，我自认为已经做到最好了，他还想我做到什么程度？”上个月，连着两场动员会，x被灌了几口迷魂汤，也跟着大家的脚步更加卖力工作。她自认尽全力做事，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却得到了中下的评价，匪夷所思，非她预料，“中下？我这么努力，做到这种程度才算中下？我到底为了什么在努力啊！”难道上司依着他对每个人的印象给评分吗？x的评分这么低是因为她不常加班，也没学会用AI？

    “竟然对我这样不满意，当初招我进公司的时候为何对我能力的评价那么高？我只是从始至终认真地做事，评价却一路滑低……他还想我做什么？天天加班？不可能，他才给几个钱啊！况且我的身体也撑不住了！”

    x又想到了，也有可能是AI技术的发展，让他们获得设计稿更加轻松，在上司眼中与其雇佣x，不如买一个无限制作图的AI绘图账号，这样吗？当人与机器一对比，受益者可能觉得雇佣工人亏本了。

    “那就让他买呗！凭AI作图做出来的设计，如果他觉得值，就让他用。我还不想让自己的设计掺和进美术和策划两组之间的虚与委蛇，每次改来改去我也觉得烦啊。”她现在已经很烦了。请了一天假休息，x就睡足一天，睡醒了还觉得困乏，心中又有忧虑，然而明天还要上班，日程表无缝衔接说明她虽休息了一天，这一周的任务还要如约完成，这种情况下，怎么会让人还有生活的热情？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班，x同样也是坐在工位上苦熬，休息了一天，休息日的前一天和后一天没有任何差别，甚至以后的每一个工作日，她能料到都不会有什么差别。因为年后那场动员会，各部门的工作强度只会进一步增大，即是说，x的明天只会越来越难熬。

    现在的工作让她警觉分分钟有赔进去的可能，已经不划算了。黑暗教人挣扎求生，x一个经历过黑夜逃生者，没道理再次被淹没在黑暗中还麻木不仁。难道她命运的树将凋零了？那棵树没结出过一枚果子，甚至没开过花，正如x反复强调好很多遍，她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呢。

    反正x已经对这份工作毫无指望了。繁重的工作压垮了身体，被公司氛围情绪控制导致价值感低、内耗严重。钱？也许很重要吧？x想挣那几个钱又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他们一再强调公司是一个“大家族”，强调归属感，强调年轻人的拼搏精神！只要动脑子想一想到底是谁在获益？这可以助x破除迷障。人就应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奋斗，否则人为何融入集体？无非是一个组织凝成了更大的力量，能做成更多的事同时给予每个人安全感。这就让人想得少了，各司其职，心无旁骛地做事，一心求繁荣，会赢得更大。竟然繁荣来自于人，功绩不可混淆，否则会引发偷盗。如果人人平等，践行以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偷盗应是罪不容恕的。

    x已经察觉到自己陷入绝望了，又被一个“中下”彻底打击了热情，她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年后动员会紧接着的半个月，x每天蔫蔫地上班，迟到次数增加了，工作失误增加了，工作态度消极，下了班就跑。（从此原画组长再吿她的状，也不算诬告了。）以前每天到公司里来还要掩饰一番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现在她天天把厌世的表情挂在脸上。其实她能按时上班还算她的责任感在支撑着她，无数次清晨，她走在上班的道路上，走到半途就开始想“要不就走到这儿了？反正以后的日子也没什么指望……”与她共事的一群人纷纷闻到了一丝异味——x也许是不想干了。嘿，他们鼻子还挺灵的。不见得聪明，只够听懂上司的命令、工作的要求，也许想象力也够，居然能在幻想中吃到画出来的大饼。竟然x已成了一个异类，恰好能当一个团结组织凝聚力的好靶子，他们就求同伐异，顺势把x排挤了。

    两场动员会之后紧接着的是股东大会，老板带各位股东来公司参观，后又在会议室开会。x作为一个底层的小员工只是在埋头工作中抬起头来看了两眼那些富贵的人，自觉和他们是两个世界。在密闭的会议室里，人事来来往往端茶送水，几位项目的大佬轮番进出，又听见高昂的演讲声，真是好不热闹。会议室的门忽开忽闭，偶有人进出，突然一位同事走到x的工位面前对她说：“老板叫你进去。”

    “哦？”x万分震惊，她首先质疑这殊荣竟然落到了她的头上？她不过是个进入行业半年的新人！她的作品得到赏识了吗？她惶恐又欢心，去敲了会议室的门。老板来开门，x的目光先是浏览了老板身后那群富贵人，才看了一眼，老板走到x的面前，把她挡住了。她抬头仰视老板，老板横在她面前，彻彻底底把背后的人群挡了个严实，老板的面容看不出悲喜。两人的眼神交接，老板说：“我叫马国源来，你是马国源吗？”

    x悻悻然退出会议室，往回走，走到原画组长的工位旁喊：“老板叫你进去。”

    “好的，”角色原画组长满意地离席，昂首阔步朝会议室走去。

    x猜不透这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她不强的自尊心又被踩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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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你就能不加班啊？你看人家家辉，周六日都要回公司加班。”终于有一天，美术组的另一个同事在茶水间逮着x问了她这个问题。（也许这段时间他被x无所谓的工作态度和换来的自由刺激到了。）

    该怎么说呢？x看着这位没什么交集的同事胡子拉碴的脸，心想着：我看他肯定没有离职的打算，他来找我茬也许因为他眼红？一开始我来公司的时候还没能听懂各位的暗示，而现在我已经不想干了。这话我怎么能说出口啊？

    x笑了笑，当作根本没听见这个问题。那位原画组的同事借着倒水的动作凑近了x，不依不饶再问了一次：“我看你，每天都很早走啊？”x只摆出了个苦笑的表情，不回应他，他得不到回复，只在茶水间续了杯茶就回到工位上继续工作了，独留x一脸怅然。她当然没办法说明这些了，人和人的选择都不同，说了也是没法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