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要怎么做、如何做，这些全都是x的选择，人必须优先对自己负责，这胜过对他人负责。假如这个人是个尤其不幸的人，也许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打算对她负责，她怎么能弃自己于险境不顾呢？x自觉已经想通了很多，之前她被“梦想”、“工作”、“努力”、“钱”带着兴奋地跑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她已经跑不动了，她想要脱离队伍，还没做成只因为她觉得自己将成为一个叛逃者，她觉得有些羞耻。
x在公司里几乎没有亲近的人，程月能跟x说上几句话。程月似乎从美术组人人僵硬的面目表情中看出些什么了，幸好她也不避讳目前美术组的怪异气氛，一个明媚的中午，饭后的午休时间里，两人在公司附近的绿化道上散步，聊天。程月和x特意去了离公司园区较远了一片临近河流的小树林里聊天，小鸟隐匿在林中发出空灵的啁啾声，树影摇曳，几步之外还有闲人隔着石栏杆在河边垂钓。满目的绿色洗涤心情，没想到距离办公楼几百米的一片树林里蕴藏盎然的生机。
程月问x：“你下班会来这片地方吗？”
“不来，我下班就回家了，哈哈。这边风景挺好看的。”
“是吧，通常我们不会深入树林里，今天我们走远一些吧。”程月带着x再往树林深处去。
二人沿着石头铺成的蜿蜒小道漫步走着，身影隐入林中。周围没旁人了，x逐渐和她细说了自己的矛盾心里：“我猜我可能要被辞退了，现在我们美术的人个个都避着我，我猜他们都被暗示过了。嗯，不过我态度变化这么明显，他们肯定会知道的。”
“居然是真的，连我都感觉到啦，你们那边每个人的表情都好可怕，阴恻恻的不拿正脸看人，我正对着他们讲话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不怪我，他们一直都这样，之前也是用冷暴力对待一个不被录用的实习生，现在都是针对我了。”
“原来一直都这样啊？”
“是啊。”
“我觉得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他们可以好好沟通啊。”
面对程月困惑的表情，x耸了耸肩说不知道，接着又说：“其实，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想留在这儿了，但是我每次想到我要走，心里又有点堵，现在只剩下这一个问题没想通而已。我觉得我现在走人好像逃兵哦……之前我找工作的时候发生过一些事，我这份工作不是很容易就能得来的，恰好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很珍惜，我原本也决定要好好干。那种感觉就像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抓住了一线生机……现在我想走了，离开这个团队，我知道他们全都没把我当回事，可是我还是很在意没能在这个岗位上做得很好。我原本想着……至少等我负责的那几件套装和其他的大部分内容实体化，或者等游戏上线了让我在游戏里能玩到它们，我也算安心了。可是现在我就要走，我就什么都没得到。这是很不同的感觉，有成绩握在手中和没有成绩握在手中是两种感觉，好像我又努力耕耘了一番，结果这次也没结出好果子，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代表作，让我带到大家面前证明我的能力啊……”
“啊，那你？”
“我已经决定要走了。”
“那边有水，别走那边吧。你已经决定啦？”二人走过一个弯后停在原地，瞩目凝望。这里的树大概有七八米高，也浓密到将日光遮蔽，清凉又悠闲地漫步其中，仿佛一时间远离了尘世喧闹。
“嗯。”x放松做了两次深呼吸，凝神继续说：“我不知道到我在这个岗位上做得好不好。我的工作没有被肯定，我真的不知道了……原本想向大家证明我的价值，我尽力了都没办法让大家心服口服。让我有些怀疑这值不值得……可我实在不能更努力了。说到底我也不喜欢被别人了提四、五次修改意见后做出来的成品，那只好算了。我心里介怀着我的能力没有被肯定，到底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被忽视了……如果我被开除，我为我的选择而抱歉，他们选择了我，我本以为我能做好的，让他们对我失望了……我最怕别人对我失望了，”所以总会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x低垂下脸。
“你不要这样想啊，”程月皱着眉头打断x陷入自艾自怜：“你是不是因为人家是老板就觉得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啊？为什么要向别人证明呢，老板雇你是因为他想雇你。他要是不想雇你，就会想办法把你开掉，你不用介意你在别人眼中到底做得好不好啊。反正老板愿意雇你，他肯定是赚的。怎么会有老板愿意做亏本生意嘛！人家都没有想你的价值，你还拼命展示价值给他。你不要这样做啊。”
“这样的？”x仿佛一个盲人忽然复明，她顿时觉得掏心掏肺的自己有点傻了，而且这种信息的冲击让她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只好先把程月说的话记住。
“对啊，而且花的是投资人的钱。”程月继续说：“你虽然在打工，你别把老板看得高高在上。人家跟你聊利益，怎么还牵扯到你的价值啦？你看他是公司的老板，可是你出了门去外面看，哪里都是老板，什么大老板、小老板。这年头当老板一点都不稀奇，你为什么要向这些人证明啊？”
“哦！”非常有力的论据，x一时间哑口无言。“……那我也可以想得更现实一些？他还雇佣我，因为雇佣我他赚了。”x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发现自己确实会因为一些人身居高位而对他们另眼相看，难道身居高位的人有权力评价另一个人的价值？谁赋予的？x幡然醒悟，原来是她盲目拜倒在权威脚下了。
“是呀，就是这样的。你要知道他们只关注赚得多不多，反正绝对是赚的。思维一下子就拓宽了，有没有！”程月五指聚拢后比了个绽开的手势。
“不过是赚的多，赚的少的问题。”
“对嘛，你以为天底下有这么善良的老板，会赔钱雇你哦？”
“他们赚的少还不满意吗？”
“他们会把赚的少的换掉啊，你是老板，你换不换？”
“有道理……”
“所以你别想那些了，我们就是打工人，不用为老板们考虑这些。”程月觉得很满意，环顾四周那群幽闭的树木，觉得这地方水汽有些重了，踏着石板道往回走：“我们走得很深入了，回去吧，现在回去还能午休一会儿。”
……
受程月的启发，x整个下午都在恍惚中度过，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大部分职员暂时外出吃顿饭，办公室内人顿时少了。在一个角落，高亮度的灯管下有两块电脑屏幕并列着，中间有条缝隙，一个脑袋在缝隙里忽闪忽闪，原来是洁文，他还在研究AI作图的词条和生成效果的关系。x到他工位的旁边找张凳子坐下，一边看他工作一边与他聊天。
洁文对图片生成的效果不满意，图中一些细节有不合理之处，他给x指出了那些部分：“你看！这是人的正面，它画了他的脚后跟，好搞笑啊！它好像分不清这个躺姿的人是正面在前还是背面在前。而且这个人的动作看起来很别扭。”
“哦，真是。”x也跟着笑了起来：“它还没有很智能。”而且这图的透视有一种微妙的扭曲感，x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给你看今天作的几张图，都是AI画的。”洁文打开了一个文档，带x浏览了几张图片，从头看到尾，x不禁感叹AI的作图功能真的很强大，她所看见的那几张的质量也在标准线上，除了部分图片中一些稍显凌乱的细节和自带的微妙的扭曲感让人不适……
洁文说：“这是我生成了大量图片里挑出来效果最好的几张，这些还好，其他的都没法看。”
“真的挺方便的。”
洁文眨了眨眼睛，“作图快是它的优势啊，而且这种效果就够用了。AI是很适合快速产图的，在作图之前用它来打个样或确定绘画风格会很方便。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在研究那种你喂它草图，它能直接生成图像的AI软件？我发你几个视频连接。”
“我对AI绘画没有你那么大的热情啦，哈哈。”x从手机上点进连接，简单浏览了其中一个视频的内容，才看了两眼，她很快被科技的进步震惊了，“这么快就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这是……从潦草的草图直接生成的图像，竟然有这么高的完成度？目前已经有人在使用这种技术了吗？”
“是啊！这种功能用在设计上岂不是很方便？咱们老板和上司一直都说以后要用这个啊。我觉得你之所以排斥它是因为你不了解它，你要判断AI绘图好不好用，其实还得看个人，它完全能够变成我们工作的强大助力。我来详细跟你说。”洁文把椅子扭过来正对着x：“刚才你看见了那些AI作图了吧？我们一眼就知道哪里画错了，哪里做得不够好，其他人不见得能看出来。你见过了就知道，AI绘画还是得由有美术基础的人操作才能更好地运用，包括训练它和使用它。因为没有美术基础的人看不出来一张图的好与坏，也不知道很多地方要怎么改才能改的更好，这是跟我的审美能力有关联的。我们能更好地使用它，为什么不用呢？”
洁文眉飞色舞地给x介绍：“假如现在我要追求一种效果，我心里肯定有个大概想法交给AI去做，从AI给出杂七杂八的信息中筛选，再到后来修改。好比刚才我告诉你的那款给它一个草图，它能直接作图的AI。如果我们从AI给出的成品图中挑选你觉得合适的效果，再确定一些细节，这不就很方便了吗？从草图做出成品图这过程中你就让AI尝试A、B、C、D各种风格的版本，然后你从里面挑一款能用的拿去细化，不知道省你多少力气啊。做设计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呀？一个是想法，另一个是细节，这就是最开始提供了草图这一步骤和后来细化的这一步骤，这两个步骤不还是人来做吗？我们把最麻烦最耗时的给AI做，最重要的部分给人来做，它就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工具了，为什么不用呢？为什么要排斥它？”洁文的话让x改观了，她现在不得不承认AI作图将给业界带来一场无法避免的技术改革。
x挠着头，很不好意思地在心底承认她只是单纯不想使用AI绘图这项技术。尤其当她考虑到AI的采样来自他人作品时……这就是x拒绝使用AI绘画技术的最直接的原因。而且，x又说：“假如我有一个想法给到AI，它帮我作图，作图的效果我不满意，我从它给出的图中随便选择出其中一张拿去进一步细化，这不就算我的想法向AI妥协了吗？而且我更怕我看过它给出的作品后忘记了我原本的那个想法。”
“为什么你会不满意呢？我搞不懂，”在洁文看来这几乎不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也很好解决：“那就让它一直画，画到你满意的那种效果啊，反正AI就适合大量产出。”
“不，肯定会有影响的，你不知道当我有一个想法的时候，至少想到七成完整才开始动手做，所以做出来的已经不能算草图了，喂给AI肯定会让我的一些想法被扭曲……”x抚着脑袋，觉得她讲的东西很难被正确传达。她记得有时候看过一些好的设计，忘却了。在工作中复现出来，却不知道这是借鉴了哪一位名家的设计，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借鉴他人的设计。潜移默化之中，看过的一切图画都会有可能被重新混淆、调配，难以追寻最初的起源。一旦有一个模棱两可的想法之后，在没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之前，当然要谨慎选择眼睛能看见的内容。更别说AI绘画从单单一张草图中提炼出来的许许多多相似的设计，很容易就看得人眼花缭乱了。
“不会啊，不是草图你也可以交给AI画，你就让它改到你满意不就好了？反正AI它不嫌累，你让它一直画，总会画出你满意的效果。”洁文笑着说：“你都没用过，怎么知道它好不好用啊？”
“反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我在想清楚那个想法之前，看过太多AI绘图，甚至看过太多他人的作品，肯定会影响我心目中那个想法的气质。这和没有头绪时看许多参考资料又有不同，如果我固执地环绕一种所谓设计的‘气质’去思考，说明我已经有方向了，这时候看的信息太多反而杂乱。而且我不喜欢思考的过程被打断，在我看来这是设计中最有乐趣的环节，把这些工作交给AI去做我会损失很多。”
“难道你想做出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吗？”洁文笑问x。
x心一惊：难道我认为我能做出别人做不出来的作品？我思考的问题别人没有思考过？
x忽然想起来乔睿良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大学那阵子，两人讨论过从临摹中学习前辈绘画技法的方法，乔睿良就对x说过：“你只是因为知道的不多，才以为找到一种新的表达技法很简单，你不沿着前人的路学他们的技法，你想自创啊？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沿用过，发展过，你思考过的他们都思考过，你凭什么认为你这些都还没有学会就要拥有一样新的、受大众欢迎的表达技巧？学都还没学会就想那么多。”那时说的是表达技巧，这时说的是创作。那时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呢？
x苦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摇摇头。
其实二人的分歧在于：x相信自己能做出独一无二的作品，即使希望渺茫，也不愿意放弃怀抱这份幻想。而洁文相信AI拥有了搜罗这世界上杰出的好作品的“点”，又使它们重新组合的能力。尽管不够“好”，它绝对够“用”了。
那天下班x沉默地走在雾色微风中，她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今天程月说过的话、洁文说过的话、乔睿良说过的话。虽然她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但是她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很好的，她想成为一名创作者，也许凭她的资历姑且能算一个创作者吧？她不多的作品已经证明了她有创造的能力。于是，她当然会选择保护自己的想法、想象力，以至于十分顽固地坚持AI绘画无法帮到她，她“理所当然”会拒绝AI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