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菜

    自打姬璇远远瞧见她们,她就知道,这注定不会是一个相安无事的局面。

    在几人面前站定,她沉稳地俯下身请安,将礼数做全。

    容绪轻声赦她免礼,夏才人和许宝林则是一左一右,不断上下打量着她。

    姬璇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的,不怕被看。但面对不怀好意的审视,心里多少都会有点不舒坦。

    “妾身来迟,让娘娘,两位夫人,以及赵娘子一番苦等,请恕妾身失仪之罪。”

    她固然与她们不对付,挤兑过她的那两人也确实讨厌。

    但在这件事上,是她理亏。

    古人看中阶级和礼数,现代人也有着极强的守时观念……不管放在哪里来看,让一群人等她一个,总归是她该道歉,这她无可辩驳。

    容绪本想趁机训斥她几句,刚张开嘴,想了想,后面还有大把事要忙,赶在这关头呈口舌之快,根本没意义。

    “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你一个确切的时辰。”

    她率先回过身,往麟德殿内走去,边道:“既然人到全了,那便办正事吧。有心的尽心,有力的尽力,圣上会念着你们的功劳的。”

    “是。”众人齐齐答话,迈开步伐跟在容绪身后。

    前边那位是宰相府千金,气度自然非寻常人所能比。

    可后头这两个却不一样。

    近年间云天穹恶名远播,启国已经没有哪家勋爵或高门愿意把女儿送进宫。

    今年大选的这些秀女,除了姬璇,其余的家中要么是末等京官,要么便是各州县的官员,全拢到一块,也难找出个官位高过五品的。

    倒不是说品阶高,人品和教养就一定好。

    而是半路得势和百年世家,从底蕴上有着本质的差别。

    不比容家、太后母族万家这等氏族,许多低品阶官员,多数是通过科考慢慢走上仕途,甚至有些州县官场污杂,砸下个几百几千两,便能买到一顶乌纱帽戴戴。

    这样的人家,兴许在子女的栽培上不会吝啬,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给安排。

    可长者们寻常的所作所为偶有不妥,底下的孩子们经过言传身教,为人处事的观念自然也不甚正确。

    例如许宝林,她自小看惯了满院妻妾撕破脸皮的争斗。如今进宫,纵使争的不是男人,却依旧仇视其他妃妾,认为彼此间该分出个高低上下,你死我活。

    放眼一圈,容绪她压不过,其他的妃妾同样无宠……

    于是,出身商贾又曾获过盛宠的姬璇,自然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

    “容妃娘娘宽厚仁慈,不予责罚,你也别太心里没数。”她横了一眼走在侧后方的姬璇:“如今你失了恩宠,那不入流的娘家又远隔千里……劝你最好老实些,不然出了事可没人予以庇护。”

    姬璇为人不欺软,有些怕硬。但对于这种外壳酥,内里软,强撑面子瞎咋呼的人,她还真就不惯着。

    她面上带笑,语气虽和缓,但能从中听出不卑不亢:“许娘子不也是从洪州远道而来的吗?都是江南道的同乡,妾身还当咱们该惺惺相惜,在这深宫中抱团取暖呢!不料娘子竟是这样想的。”

    言外之意:同样的处境,笑人如笑己,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江州和洪州相距甚远,谁跟你是同乡!”许宝林翻了个白眼:“别说不是同乡,就算真的来自同一州县又能怎样?同一片土地上还要分个三六九等呢!白身和官家能一样吗!”

    姬璇仍旧还是笑:“出处并不代表一切,在这里,妾身与娘子,同为妃妾。”

    “嘁。”许宝林不屑低嗤一声:“那我也是宝林,你是御女,官差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姬璇偏过头,笑得堂堂正正,答得落落大方:“妾身懂贵贱尊卑,也懂以理服人。只要妾身行事不越矩,大一级或是大十级,想来都不会无端来压迫妾身的,娘子说对吧?”

    “你!”

    许宝林正要发作,前方不远处的夏才人闻声,慢下脚步,并列到与几人齐平的位置,拧了拧眉毛:“吵什么!娘娘是叫你们来帮忙的!不是听你们来斗嘴的!”

    许宝林摇了摇她的袖子:“夏姐姐,不是我,是她牙尖嘴利!”

    夏才人压下声音:“她终究没犯错,你若太过针对她,摆到明面上反倒成了你没理!”

    “哼!”许宝林鼓了鼓腮,恶恶低语:“那就让她犯错!看她到时候还怎么强辩!”

    夏才人闻言没有再搭话,目视着前方,抬脚迈进麟德殿的门槛。

    她父亲自诩清流,对家中主仆老幼约束得皆十分严格。可再顾及体面的人家,背地里也照样乌烟瘴气。

    那些恶,无非是外显和内敛的区别罢了。

    夏才人不是不懂争斗的手段,尤其在家中来信骂她不中用,不如个商贾女的时候,腹中更是怒火难消……

    她也曾想过要与姬璇较量一番。

    然过去姬璇得宠,有圣上撑腰,凭暴君那脾气,她若惹了姬璇,难保不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搞不好还会株连九族。

    好不容易熬到暴君冷落她,她转头却又背靠上了太后这座大山……

    动肯定是不能明着动了,只能想些计策,借刀杀人。

    至于这把刀究竟是容妃还是许宝林?又或者,是太后,是暴君?只要好用,是谁她根本不在乎。

    毕竟罪名越大,处置的才越干净利索。

    -

    几人踏至殿内,偌大宴客厅开阔宽敞,能同时容纳上百人。经过几天的布置,满眼尽是望不到边的华贵。

    崭新的绒毯从脚下直通主位,途径了所有的客席。毯子两侧整齐分布着由顶级沉香木制成的桌椅,不仅造价高昂,气味散开亦能令大殿充斥满幽香。

    主位背后,一卷江山图恢弘地舒展开来。其上不仅有大好河山,铁骑雄兵,也有民间百态,钢与柔相融,君与民共生,粗中有细。

    他的龙椅自然也是气势磅礴,令人为之震撼。

    比起椅,或许称呼它为墙要更合适些。

    寻常龙椅一般为木制,漆金。

    而面前的这把,所有浮饰与两边把手皆为纯金打造。若不是块头太大,纯金的重量难以想象,且木制能细致雕琢,纯金不好融造拼凑……否则以启国的财力和云天穹的个性,恐怕还真会一整个都采用纯金。

    可即便大部分是漆金,摆在那里灿若耀阳,仍把姬璇看昏了头。

    救命!

    谁说黄金土来着?

    谁不喜欢黄金来着?

    这么一座金山摆在面前,换谁谁不迷糊啊!

    看她垂涎欲滴的样子,许宝林嘲笑道:“到底是平头百姓出身,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确实没见过世面。”姬璇真诚地看向她:“不像许娘子你,面对龙椅都能做到波澜不惊。怎么?之前见过?家里有?”

    许宝林吃瘪,争辩不过,抬手就想打人。

    容绪微微皱眉,不悦道:“礼部的大人们都在,你们身为圣上的后妃,难不成还想把脸丢到前朝?”

    许宝林悻悻收回手,剜了姬璇一眼,但总算是老实了。

    容绪不再继续管那二人,抬手接过厚厚一本簿子,边翻看着,边将这些天的安排详情讲给几人听。

    “圣上的诞辰在七月初七,从这月末起,便会有外邦使臣陆续抵达京城。”

    “街巷的清扫,花灯,以及巡视有礼部和御林军负责,我们只需要打点好宫城内即可。”

    “设宴选在麟德殿,桌椅板凳等已经一应备全,参宴宾客的名单确认了一半,殿内香炉摆件也敲定完了,待七月初便会从库中调出,摆放进来。”

    “花卉主要采用金丝万寿菊,园中以牡丹为辅。菜式方面,经三天的试菜,只定下两个冷盘,还需六冷盘,四大件,八中件,压桌菜,以及餐前茶,餐中酒,一应甜点酥品瓜果若干……”

    “席间曲乐歌舞,助兴焰火,也都需要细细的斟酌。”

    “这不单单是场宴席,而是套完整的流程。从使臣抵达,直到圆满结束离开大启,所见所闻要美观,美味,美轮美奂,既不显锋芒又不失排场。”

    容绪从簿子中抬起头:“一场宴席,里面藏着的大小事宜太多了。将你们都叫来,就是为了能想的多,想的广,面面俱到。”

    “咱们身为后妃,平日里无法替圣上在政事上分忧。借着这机会,齐力一心,与礼部的大人们相互探讨,争取为圣上筹办出一个完美的诞辰宴!”

    一席话说完,哪怕桩桩件件听得人头大。

    可落入在场几个年轻姑娘的耳中,却转化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过去在闺阁里,父亲是一家之主,母亲为后院主母,前前后后大的小的事情,哪个也轮不到她们来处理。

    今日责任冷不防落到肩上,忽然有种当家作主的兴奋。

    快瞧瞧!她们在办正事诶!她们长大了,能做出重要决策了!

    凭她们,也能为礼待外邦使臣的宴会出谋划策了!

    姬璇站在人群的最外圈冷眼看她们,摇摇头,心想,天真。

    早过了视集体颜面为荣光的年纪了。

    她不想给别人打工,一点也不想。

    这就等同于云天穹是老板,是老师,启国是公司,是班级。

    而她是学生,是员工。

    设想一下,她累死累活把班级打扫的一尘不染,换来面全班的卫生锦旗。

    再或者出去谈业务喝到胃出血,为整个部门博得老板一句赞扬。

    值得吗?

    或许有些人觉得值得。

    在姬璇看来,可以做,但没必要,多数时候也没那个心情。

    反正云天穹不允许她插手,容绪拉她入局的理由还没有看清。

    这种听着就累的事,她尽量划水。

    当然,试菜的时候,她可以酌情帮忙……

    正想着,几人动身前往麟德殿的后室,也就是开席前圣上歇息的地方,准备开始今日份试菜。

    考虑到同类菜式用多了会乏味,影响判断。所以试菜也是每日冷热荤素俱全,穿插着来,挑出适宜的备选,最后再做统一对比筛排。

    姬璇今早是被聆音从被窝里叫醒的,梳洗穿戴好后直接跟银珠来了麟德殿,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

    这下好了,不仅能填饱肚子,享受的还尽是大宴才会有的优等餐食。

    还没等窃喜,夏才人横出一脚,拦住了她迈向椅子的去路。

    “璇御女。”她皮笑肉不笑:“选菜之事,由我们辅佐着容妃娘娘即可,你去为我们沏壶茶来吧,过会儿解腻总会用得上的。”

    “我……”姬璇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下不去,半晌,咬着牙微笑道:“是,妾身就去,烦请夏夫人吃慢些。”

    别撑死了!

    气呼呼冲出后殿,来到烧水焙茶的夹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矮凳。

    “没事,不让就不让,到时候选错菜了跟我也没关系。”

    “过去我什么珍馐美馔没吃过!谁稀罕啊!”

    “烦死了!”

    牢骚之际,一道人影长腿迈开,快速从廊间闪过。

    “嗯?”刚走过去,他又退了回来:“璇娘子?是璇娘子吗?你怎么在这?”

    姬璇仰起头,清立的身躯挡住夹廊的光线,令面容模糊不清,她分辨了许久才勉强认出。

    “啊!晋王殿下!”

    “您怎么会来?”

    云天泽见她吃力,配合地蹲下身:“太后叫我过来,替皇兄掌掌眼。”

    “哦。”姬璇点头,然后赌气夹杂着落寞,向里面扬了扬手:“她们在试菜,殿下过去吧。”

    他笑盈盈问询:“你怎么不去?在这做什么?”

    “沏茶。”她声音虚虚弱弱的:“她们让我在这沏茶。”

    云天泽笑意更盛:“她们不带你?”

    姬璇没有说话。

    他在保持避嫌距离的程度上,微微凑近些许,压低的声音有些蔫坏,有些俏皮:“你别气,其实试菜啊,还真不是个好差事。”

    “为什么?”

    他扬了扬眉毛,唇齿开合:“口味的喜好倒为次要,关键是……哪些食材不受,起疹,发痒,窒息,乃至昏厥……”

    “在场宾客那么多,还有数十外邦使臣。”

    “谁又敢确定,哪道菜,哪个人,便会掀起一场骚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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