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认认真真地起草了一封中文邮件。邮件言简意赅，措辞真诚。这年代，谁有功夫读长邮件呢。
“已读回执，勾。” 小美完成了一项任务，心情不错，边操作电脑边给自己配音，“发送。”然后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多，西半球还是半夜，她不指望能立刻收到回复。于是起身去休息室喝水。
回到座位，邮箱里意外地躺着一封英文邮件，激动地点开，“靠！”一封自动回复。
她立刻把这个沮丧的消息告诉了陈助理，陈助理想了想，敲开了高宇凌的门。
“高总，晓教授那边，可能有点问题。”
正在电脑上飞舞的有力手指一滞，只一秒，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再次响起，高宇凌头也没抬不痛不痒地问了句，“怎么了？”
常规态度。
陈助理没等他停下就开始汇报，他知道他一定能听见。“她最早要七月底才开始到科大上班。小美给她的B大邮箱发了邮件，收到她的自动回复，说目前不在办公，暂时无法查阅和回复邮件，如果有要事就打她手机。但邮件上却没有留手机号码。”
没有她手机号的，又能有什么要事找她呢，这逻辑倒是没问题。
高宇凌没回话，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把刚写完的一封重要邮件再阅读了一次，确认无误了才点了发送。
而后将转椅转向了安安静静等在那里的陈助理，抬头看着他，“没说什么时候休假结束？”
陈助理摇头，“没有。所以我们可能最早要到月底才能找到她。”
高宇凌想了想，轻叹了口气， “嗯，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无法查阅和回复邮件”，高宇凌冷笑一声，是不能还是不愿？这什么年代了，无法查阅邮件，是去亚马逊捅鳄鱼窝了，还是去非洲赶狮子群了？不过这倒是她做得出来的。再一凝，又或者被暂时停职了？对于没什么政治觉悟和政治警惕性的人，冷不丁就碰到了警戒线也不是不可能。
七月底，还有三个星期，等吗？这事急吗？急，至少需要尽快判定他的猜测是否在技术和科学上可能，这样才好有下一步计划。而能确定他的猜测的，世界上没几个人，但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在目前的状态下可以放心的人。
这样想着，高宇凌捡起了放在旁边的私人手机。在联系人里划拉了一会儿，退了出来。打开微信，点入了Z大校友群，找到一只布偶猫头像，点进去，朋友圈一片空白。当然是一片空白。结实的拇指在绿色的“添加到通讯录”上方悬挂了半晌。
其实并没有那么急，不是吗？即使找到她，她也需要做调查，至少要几个月时间，所以这三个多星期也没那么重要。至于为什么无法查阅邮件，关他什么事。他的手指终于还是移步到了左上角，退了出去。
临近下班，陈助理再次来到高宇凌的办公室，“高总，翟经理那边有点新的情况。警察看了监控，发现一些可疑。翟经理是晚上10：30左右在车库的行车道晕倒的，一辆大面包车走那里过，看见的。好像打120的就是那个司机。但是面包车把最近的摄像头挡得严严实实，所以看不到司机究竟对晕倒的翟经理做过什么。从稍远一点的摄像头看，司机好像翻阅过他的电脑包。”
“电脑包？包里有什么？”
“翟经理说除了电脑，还有个U盘，里面是最近半年的销售，还有几个即将要签的合同的报价预算。虽然算是保密信息，但是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警察已经把他的包还有里面的东西拿去做指纹鉴定了。”
高宇凌点点头，“嗯，翟经理知道那些文件不重要，但翻包的人却不一定知道。”
“确实。这样说来，故意伤害的确是有可能的。”
“还是等警察那边进一步的结果吧。”
处理完要紧的工作，已经晚上九点过，华灯初上。高宇凌从老板椅里起身，走到窗前。
他有点累了，这两天尤其如此。他需要周旋于董事会，周旋于媒体，周旋于形形色色的利益相关体中，尤其现在又出现员工晕倒，国际半导体合作商毁约这样棘手的事情。今年的财报会是什么样子还真说不好，稳步发展了近三十年的容济，到他手上两年，要是首次出现销售收入下跌，他这个执行总裁……
高宇凌捏了捏眉心，头有点痛，老毛病了。
附近的几栋楼仍旧灯火通明，这是容济的总部，这一片都是容济的办公或者实验楼。没有回家的不止他一个，而是大多数。他甚至能透过几个近处的窗户看到里面还在忙碌的身影。
不管是真心地热爱他们正在从事的工作，还是无奈地被生活所迫，他们的身体都不应该受到伤害，他们的劳动成果都不应该被窃取。既然他身在其位，就要对他们负责。跟这份责任相比，他那点微薄的自尊和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高宇凌这样想着，慢慢踱回了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漫长的等待后进入了语音留言，高宇凌没等到那声提示留言的嘟音响起就挂了电话。来自中国的一个陌生手机号，她当然不会接。
他点入消息窗口，输入“小默，你好。我是高宇凌。”
想想，删掉。
“默尘”，删掉。
“晓默尘”，删掉。
“晓教授”
……
不管怎么称呼都觉得不对。连个称呼都理不顺，还怎么交流。他烦躁地放下手机，拿起桌上的一杯冰水，喝了一大口。而后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喂，云帆。”
“喂，哥。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高云帆兴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高云帆是高宇凌的老乡，比他小两岁。高云帆从小就视高宇凌为偶像，所以一直亲切地称呼他为“哥”。他也一直追随着高宇凌的脚步，努力学习，上了不错的大学，然后出国留学读博士。只是资质稍逊色一点，大器晚成。其实也不算晚，只是高宇凌早成了而已。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自还有比高宇凌更早成的。
“还在忙吗？” 高宇凌问。
“是啊，还在办公室。” 对方有点无奈与沮丧。
“吃饭了吗？”
高云帆笑笑，“还没呢。”
高宇凌：“走得开吗？去我那里吃饭吧。”
“好啊。”
“那十五分钟以后我在你们学校正门口接你。”
高宇凌老远就看到了站在科大校门口硕大的探照灯下的高云帆。小伙子还是那么瘦削，窄窄的肩膀上的短袖衬衣被沉重的双肩包压出了深深的皱褶。一双无框眼镜让本来就斯文的脸更加的文质彬彬。
高云帆拉开副驾的门上来。
“在忙什么呢？”高宇凌问。
高云帆苦笑。“还能忙什么？不就忙着申请课题基金嘛。”
“回国大半年了，还适应吗？”
“还行，在哪儿都是一样。上课，做实验，写文章，写基金申请。就那些事。”
对于学术圈的那些个工作内容，高宇凌不陌生。不过他今天找到高云帆并不是要问这些的。
“那个……”
看高宇凌半天也没“那个”出来，高云帆问：“哥想说什么？”
“哦，没什么。太晚了，做饭来不及，我点了火锅，没问题吧？”
“太没问题了，平时一个人，想吃火锅都没机会。”
两人到家时火锅套餐的食材已经整齐地放在门口。高云帆帮忙拿进屋，高宇凌家的客厅可真大啊，不过装修得很是返璞归真地温暖又高级，反正就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他不禁感慨，“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在沥城有个自己的房子。不说像你这样的，只要是个属于自己的窝就够了。”
“你才刚回来，不着急。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高宇凌解了领带放在沙发的扶手上，松了衬衫的领口，挽了袖子，去厨房拿餐具，烧水，和煮火锅的电磁炉。
高云帆无可奈何地笑，“嗯，都会有的，媳妇也会有的。”
“想媳妇了？”高宇凌笑话他。
高云帆微红了脸，“嗨，我不着急。就是我爸妈和我姐天天催我。我姐还给我在一个什么相亲网上注了册，要我去相亲。”
“你也老大不小了，相亲没什么毛病。”
高云帆：“说我，你自己呢？高叔和桂姨不急吗？”
“他们急，跟我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搭好了锅，高宇凌去冰箱里找喝的，大热天的吃火锅，一定要喝点冰的，“喝点啤酒吗？”他问高云帆。
“好啊。那你怎么说？”高云帆接上刚才的话题。
高宇凌把啤酒放在高云帆面前，坐下，“我就说不就是生孩子吗？那不简单，你们想要几个？然后他们就再不跟我提了。”
高云帆笑得前仰后合，“哥，这可不像你这样正儿八经的人能说出的话。”
“是吗？” 是啊，这话确实不是他的风格，至少不是高云帆还熟悉他的时期的风格，那该是十年前了吧。这让高宇凌突然冒出一点晦涩不明的情绪。他拉开啤酒易拉罐，猛喝了一口。
鸳鸯锅里的汤底开始冒烟，雾气在俩人中间升腾。高宇凌在心里想怎么能把话题绕到他的问题。
***
半年前，大概春节前后吧，高宇凌给高云帆接风。也是在这里，这样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高云帆无意间跟他说到晓默尘要回国的消息。
当时他们在说什么呢，对了，高宇凌问他怎么刚毕业就决定回国了呢？不再在美国多历练历练。
他说现在国内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晚了就都被填上了。连他们学校做得极好的已经拿到终身教职的教授都决定要回国了。
“晓默尘，哥你听说过吗？你们Z大毕业的。” 高云帆当时是这样说的。
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高宇凌一阵怔忪，却装作若无其事，“哦，对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心里在惊讶她要回国了，她还能回国！
高云帆没看出高宇凌的异样，仍旧滔滔不绝，“她前年被‘科技周刊’评为了30 under 30，很高的一个荣誉。你说像默尘这样厉害的都回来了，我再等等，就真的没位置了。”
“默尘？你们很熟？”
高云帆不好意思地挠头，“也不是的了。毕竟她是老板我是学生。她跟我师母关系不错。过年过节去我老板家蹭饭的时候聚过几次。”
“你师母是谁？”高云帆没听出这两个问题的重点抓得很不合情理。
“萧悦，哥你认识吗？”
高宇凌点头，“听说过。”
***
火锅开始滋滋地冒泡。
“哥，你吃牛肉吗？白的还是红的？我给你烫。”
“哦，我自己来。”
“诶，哥，说正经的，你为什么不找个嫂子呢？你现在这状态，应该是很受欢迎的。这么大个房子，一个人住着不寂寞吗？”
高宇凌：“每天那么忙，哪有时间寂寞。这种事，我随缘，不想刻意去做。”
“我也是，随缘。”高云帆脸上荡开一层羞赧的笑。
高宇凌看出了什么，盯着那张粉红的脸，笑道：“有心上人了？”
高云帆不好意思地把头往碗里埋了点， “嗨，算是吧。” 脸上是藏不住的笑。
“喜欢就追呗，你也快三十了，不会连追女孩子都不会吧。”
“我是准备试试，不过等她回来吧。”
“回来？在美国认识的？”
话题开了头，高云帆那点三十岁的羞涩很快就被倾述的欲望占领。在沥城他没什么朋友，更何况到了这个年纪，也很难再找到能够倾述这样的事情的朋友。
“是我们以前学校的一个教授，她马上就来我们学校了。本来三月份就该过来的，不过物流，航班什么的动不动就取消，所以拖到了现在。”
高云帆已经把跟高宇凌提到过晓默尘的事给忘了。
高宇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噗通一声坠落了，呆呆地“哦”了一声。不过理智马上让他回了神，这不就是他找他过来的原因吗？
他往肠子里灌了几口冰啤酒，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现在要回来了？”
“如果航班不出意外就下周了吧。”
“哦？从B市过来的航班？” 如果她人在B市，怎么会不能查邮件呢。
高云帆笑，“这个没问呃，反正她人现在在波多黎各潜水呢。这几天在微信上每天直播海底世界。”
高云帆兴奋地从桌上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想给高宇凌看晓默尘的海底世界。
“哟，刚更新了。”
高宇凌看着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手机吸引了过去。
他的屏幕上播放着几只鲨鱼在幽蓝的水里悠闲地游荡的视频。
“哇瑟，鲨鱼呃，不危险吗？” 高云帆开始在手机上敲字。
高宇凌在心里冷哼一声，难怪，去逗鲨鱼了，这种时候还去波多黎各潜水，不要命了。不过好歹人还是好好的，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好像松了松。
他酌着啤酒，看着对面那个少年气十足却不再少年的男人。有些话他想说却开不了口，谁没有梦呢。每个人都有追梦的权力，即使最后会摔得粉身碎骨，至少你收获了路上的风景。
高云帆敲完字心满意足地从手机上抬起头，把手机怼到高宇凌的眼皮子底下，“哥，你看，很特别吧。连鲨鱼都不怕。”
鲨鱼？波多黎各最好看的哪里是鲨鱼，是美人鱼吧。
那个穿着蓝色抹胸比基尼，在夜色中潜泳的美人鱼。随着她身姿的摆动，周身镀了一层荧蓝的光，美得像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