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宋稷才在小五一帮人有意的挑唆之下,旧账未清,又添新账。
秦氏掏光家底给他凑的二百三十两,一个上午就输了个精光。庄家见他没了银钱,便对候在一旁的打手使了个眼色。
打手们意会,挤开围成一团的赌客们将宋稷才团团围住,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
“你们干什么!”宋稷才扭成一团,“放开我!”
“宋公子,赌坊有赌坊的规矩。可惜呀,您今日运势不大好……这没了银子,我们东家是个心善的,便又借了您三百两。等改天您还上了我们东家的银子,咱们再一起玩儿啊!”
庄家在赌坊混了这么久,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自然知道如何强硬又不失恭敬地将他应付过去。
可那宋稷才已然赌红了眼,嚷嚷道:“谁说我没钱!我娘就有钱!”
庄家啼笑皆非:“您该不会又要说家中有黄金万两吧?”众人哄堂大笑。庄家见宋稷才涨红了脸,便起了逗弄的心思,抬手示意打手将他放开,“那您倒是说说,您家中的黄金万两在哪儿处搁着呢?”
宋稷才猛然想起秦氏凌厉的眼神,一时间支支吾吾的不敢答话。
他是读书人,小时候于读书一道上也有些灵气,再加上秦氏的有意宣扬,除了想在脸上添光增彩,也有让母子二人能快速在泽郡宋家旁支立足的意思。
这一来二去就传成了宋家旁支出了个“文曲星”,有状元之才。
且时下读书人地位高,哪怕家里一贫如洗,多少都会得到世人的三分敬重。
而在赌坊中,上到家财万贯的巨贾,下到一穷二白的白身都有,龙蛇混杂。能想到来这里消遣,自然各个都是浑不吝的性子。这会子有了新的热闹,便纷纷丢下了手中的筹码,都跑到宋稷才这一桌来了。
很显然,昔日高高在上的“文曲星”沾赌,又因口出狂言被戳穿的窘迫,就像一剂猛烈的春药,让在场的看客起哄的更加厉害。
都是落毛凤凰不如鸡,人人都想踩上一脚,不外乎如是。
然而这也深深的刺激了宋稷才。,一时间什么秦氏,什么禁忌,通通都被都抛之脑后,只想着一雪前耻,好让这些蠢货知道他的底气!
于是脱口道:“那自然是在我家后……”
话还没说完,便有个瘦小的男子冲上来,一刀从宋稷才后背捅进去,他口中的话瞬间戛然而止。他两眼暴凸,口中涌出大量的血迹,而后倒在了地上,已是没了生息。
周围先是一静,而后人群中传来颤抖的惊呼:“杀……杀人了!”
然后看客们才如梦初醒般,着急忙慌的往外退,你挤我我挤你,乱成一锅粥。胆小的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跑了出去;胆大的还远远挤在一处,壮着胆子等后续。
只见那凶手一言不发,低着头将刀从宋稷才背后抽出来,而后架起刀,反手抹了自己的脖子!
不到一刻钟,竟死了两个人!
这下胆大的也待不住了,纷纷吵着嚷着往门口冲去。
王清渠和林如许带着小五刚刚赶到现场,便看到了这一幕。
冲出来的人群也不知是太过慌乱以致慌不择路,也没看见门口迎面而来的二人,眼看着就要撞到王清渠身上,一旁的林如许眼疾手快的拉了她一把,才堪堪避过。
王清渠看着刚刚差点撞上她的那个人,双眼一眯。
他身上有驭魂香的味道。
驭魂香来源于江湖上的邪门歪道驭魂术。驭魂术以蛊虫为引,在蛊奴体内种下虫蛊之后,便可以驭魂香驱使蛊奴出生入死。
这样的邪术传闻来自于上古百越族。
上古百越族是南岭一带的土著,原是非常大的一个族群。树大分枝,经过上百年的繁衍生息,继而又分裂出南岭大大小小数百个族群。若对驭魂术真要追根溯源,怕是南岭当地的部族都说不清楚。
但邪门歪道毕竟被世人所不容,故而早已消弭于江湖中。王清渠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她的父亲。
裴芝筠年少之时喜好游历江湖,在南岭时曾与当地的部族并肩作战过,期间便偶然得到了一方驭魂香。香块色朱,嵌有金粉,形制精致。燃之烟气稀少,且香气稀薄,近乎于无,在无蛊虫入体时只有助眠之效。
那时王清渠刚刚习武,吃了不少苦头,扎马步扎到双腿酸软,疼痛难耐,难以安寝。裴芝筠知道了之后便拿出此香,又被她磨着讲了半宿的江湖游历故事,她才闻着驭魂香缓缓入睡。
所以哪怕是有一丝丝味道,她都能够准确的认出来。
然后她低声对林如许飞快道:“那个人不对劲,你和小五先进去,我去探探。”
“万事小心。”林如许放开她嘱咐道。
“你也是。”
话毕,王清渠便往着刚刚那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的速度很快,但那人轻功也不赖,又频频利用人群和建筑作为阻挡。二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若非他身上沾染着淡淡的驭魂香,她都不一定跟得上。
数不清跳过了多少房梁,一路追着那人来到了城外。
她隐隐感觉不对劲,那人就感觉有意在引着她像城外去似的。
必须速战速决了。
于是她掏出怀中的霜华匕,朝着那人的后背掷去。
那人听到匕首的破空之声,身形一侧便躲了过去,但也因此速度慢了下来。王清渠见机向前,五指呈爪扼向他的脖颈,将他狠狠贯倒在地上。
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丢到人群中都认不出来那种。这样的人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却是一把好手。
是死士。
王清渠心中一凛。她知道不对劲的是什么了。
豢养死士财力物力消耗甚大不说,培养成这般的至少也需要数十年。
而普天之下能有这般能力的也只有一个人——
长公主萧舒和。
她定然是知晓了林如许的身份,所以真正要杀的人是林如许,而宋稷才只不过是顺手为之。而也只有她才知晓裴芝筠有一方驭魂香。是故才将她引到城外,防的就是她会出手坏事。
好,好的很!
不愧是辅国长公主,十年过去,一箭双雕之计还是玩的如此炉火纯青。
怒火瞬间在王清渠眼底翻腾,而面上愈显冰寒。
她眼疾手快地卸掉那人的下颌,双指探入从他口中抠出一枚毒囊。那人虽浑身剧痛,下巴也无法合上,却嗬嗬地笑出声,语句含糊道:“没用的。”
上头深知王清渠的身手,派他过来将她引走,就没想过让他活,所以在事前还让人给他灌了延缓发作的毒,防的就是这一手。
死士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眼球暴突,胸膛像搁浅的死鱼一般剧烈的起伏,很快便一动不动了。
王清渠心中焦灼,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她飞速将地上的霜华匕捡起,然后全力运起轻功向城中电射而去。
*
林如许等彻底看不见王清渠的身影之后,才抬步入内。
庄家和哪儿见过这般鲜血淋漓的场面,早被吓得亵裤濡湿,缩在角落里抱着柱子瑟瑟发抖。一干打手虽稍比他镇定些,但也被骇的面色发白,几乎握不住手中刀。
小五快步上前,将凶手的尸体翻转过来。
“竟是宋博!”小五目露震惊。
宋氏旁支有两兄弟,宋铭为长,宋博为次。宋铭老实巴交但才干平平,宋博虽有几分小聪明,可为人刻薄寡恩。世人皆以嫡长为尊,因此宋氏旁支一直是宋铭当家。虽不富贵,却也温饱有余。
可宋博却不乐意,他认为长兄能力不如他,不足以胜任家主,因而一直心怀不满,但家中一应支出还得仰仗兄长一家,他也只能憋着。
自从秦氏母子来了之后,这种不满调转了矛头,有了发泄之处。秦氏不堪受辱,便搬了出去,在老宅旁的荒地另起了一座小宅关起门来过日子。
自宋稷才欠了一屁股债,便有流言传出秦氏要卖了宅子替儿子还债。宋博便动了心思,成日里骚扰秦氏,言说她秦氏起的宅子用的的乃是宋家的祖地,就算要卖,旁支也得占一半。
可这老宅的地乃是宋引祁出钱置办下来的,赠与宋氏旁支也不过是为了族中能多照应秦氏母子一二。更何况,契书上的宅地所有人写的是宋铭与秦氏二人的名字。
哪怕是秦氏有心要卖掉自己那一方小宅,也断断没有分给别人的道理。
秦氏一忍再忍,可终究在风月场混过,自然也是有脾气的,于是便插着腰和宋博在宋家老宅门口对骂。
两家闹得欢,外头看热闹。
在场的人听到小五的低呼,纷纷睁大了双眼凑上前去。
“定是那宋博气不过,这才动了杀心!”
“杀人犯可是要被砍头的,这不就是畏罪自杀吗?!”
“是啊,是啊!”
“这宋博双颊泛红,周身酒气又极重,定是喝酒上了头才有胆做出这等恶事!”
……
林如许心思却不在这些议论上。甫一进门,他便察觉到了事出诡异。
首先,宋博虽薄情寡恩,但从他不敢公然与长兄宋铭对着干来看,他并没有杀人的胆气,且就算是畏罪自杀,多少也要有一个畏罪的过程,绝不可能刚杀了人就自刎了;
其次,阿渠方才说有个人不对劲,追了出去到现在还未归,可见那个人与这场事故有着极大的关联;
再次,现场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而香料乃是奢华之物,只有上等包间才有,而此处是赌坊一楼,设的乃是最低等的赌局,所以这里更不会燃香。
思及此,他心中防备更多了一层,但也并不准备坐以待毙。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尸体,那宋博看似像极了因饮酒而双颊泛红,实则只有眼下红翳重些,细看还能看到红翳覆盖之下有青筋隐冒,倒像是中了毒。
但毒也分很多种,寒毒、火毒、蛊毒……都有可能。
于是他蹲下身,将宋博的眼皮扒开,瞳孔涣散,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但眼白处却与眼下的红翳相似,甚至更重些,密密麻麻的血丝覆盖了整个眼白,红的几欲要淌出血来。
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他眉头紧锁,试图回忆起忘尘阁中关于蛊毒的卷宗。
而此时,地上早已死去的宋博却忽然“活了过来”,他猛然睁开了双眼,大口一张,竟有一物泛着蓝光从他口中朝着林如许的面门电射而出,像是早已等待了多时,就为一击致命!
那东西飞的及快,瞬息之间便要没入林如许眉间,但一旁的小五更快!他袖中手指一动,一枚极薄的刀片便从斜侧飞过来,将那东西打的一歪!
那东西失了准头,摔落在了地上,小五则是快速上前把着林如许暴退几步,远离了地上的宋博。
那物竟是一枚细如发丝的钢针,上头还淬了剧毒,显然是想要趁他不备一击必杀!
这场杀局,是冲着他来的。
林如许瞬间就想明白了。
但一击不中,必有后手。
“走!”他冷下脸,厉声道。
然而赌坊的大门和窗户却在此时被齐齐合上,同时二楼处传来一声轻笑:“想走?”
听着像是个耄耋老媪的声音,却偏偏还夹着嗓子,听着诡异无比。
林如许猛地转头朝声源处看去,只见那儿站着个身影,浑身上下都被一袭红色的轻纱斗篷罩住,丝毫看不见真容,唯有一双布满皱纹的手伸了出来。
双掌合拢朝上,其上放着一枚巴掌大的鎏金香炉,只有几缕淡的白烟幽幽而出。
“是驭魂术。”他对小五说道,神色凝重无比。
与此同时,赌坊中除了林如许和小五外的所有人,几乎都像是失了魂的木偶一般。肢体变得僵硬,双目赤红而呆滞地向中间的主仆二人看过来。
在红衣老媪的一声令下,纷纷怪叫着向他们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