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抿住嘴，强撑着笑意回头，“托殿下的福，臣带着司晨十二座城池与千万赔款侥幸回京。”
她字字铿锵，不显弱态。活像个猎到整头角马的幼虎炫耀自己的功绩。让人丝毫听不出“托了别人的福气”一说。
“两日前，秋猎第二日的晚上，你在皇家围场做什么？”何萧条开门见山道。
“呵…”少女挣开他的手，目光炯炯，“殿下何意？臣今日方才回京。”
何萧条神色深沉，仿佛心中坠着石头。停了半响才道：“……罢了。”
见他并未追问，张秋然冲他鞠躬行了一礼便踏着快步离开了。
宫门口是张程起走时留下的马车，张秋然回头看了眼身后与天高的宫门，决然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车轱辘扭转的咕吱声在耳边响起。
驾马的小厮道：“主君，回府吗？”
张秋然有些乏了，抱起剑，头斜靠着马车内的木桩，说道：“去太傅府。”
马车调转方向，她阖上眼睛渐渐沉入梦乡……
安定十三年——中秋节—夜
庆都皇宫外
“秋秋，今日不可惹祸，否则阿父下次可不带你进宫了。”身边的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少女的小手。
马车缓缓驾停。
“主君，到了。”
马车的帘帐被人掀开，阳光洒入车内，夹杂着深秋的风霜味。
身边的男人利落走下马车，张秋然紧随其后到了车门口。
侍卫正欲伸手来扶位小小姐，就被男人伸手拦住。他张开双臂，身子向前倾斜，将少女从马车里捧了出来，又弯腰轻放在地上。
“新做的裙子，别蹭坏了。”
少女弯着眼道谢：“嗯，谢谢父亲。”
她平日里图方便，都是穿着练功服四处乱窜，鲜少穿贵女们日常的裙衫，更别提今日的衣服布料用的是贵妃亲自赏的红梅蜀锦。
张平俞牵起她的小手，在侍卫带领下一步步走向那些宏伟的建筑群：“一会儿若是见到贵妃娘娘，记得向娘娘道谢。”
天空中流光溢彩，噼里啪啦的烟花声不时在耳边炸响，明丽的色彩照的身旁的父亲忽明忽暗，张秋然抬起头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建筑。
真好看……和阿颜说的一样，这里的一切都和宫外不一样。
她正欲跟着父亲踏进殿门，耳边就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秋然！”
她转头望去，身穿粉白兔绒夹袄的少女正在不远处朝她挥手，是林湘颜。
“阿颜！你也在！”
张秋然迫不及待松开父亲的手，小跑冲向林湘颜身边。突然，她的脚步停住，小心地回头看向父亲，满眼期待央求。
男人舒展着眉，像是一棵千年的老柏树，朝她摆手：“记住阿父的话，去吧！”
阿颜最是守规矩，跟着阿颜自己也愿意守规矩。于是，少女没再犹豫，拉起了玩伴的手。
两人嘻嘻哈哈地提起裙摆向远处跑去，只留下两边被笑声感染而驻足回头的人。
马车缓缓停下，美梦也随之消散。
车座上的女子用力眨了眨眼，拉开了马车帏帐，两步跳下高大的马车。
太傅府的牌匾上写着秀丽端庄的金色漆字。和她离开时无二。
下人通报后，她在小厮的带领下进入内堂。
院中的梨花树已枯败凋零，只留下层层红叶随着风声簌簌作响，打扫的妇人见了张秋然，微笑颔首道：“秋然小姐。”
张秋然惊了一下，似乎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叫自己。儿时自己常常跑来太傅府找林湘颜，早就已经在府中下人那里混熟了脸。
“将军，我们小姐染了重病，不许院子里有人侍候，您进了院子再往左边走就是小姐的闺房了。”
院门口的侍女低着头一边嘱咐一边拉开院门。张秋然回了声嗯，便跨步走了进去。
随着院门啪的合上，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世界便在眼前徐徐展开……
许是无人打理的缘故，院中的桂花已经落满了石板小路，铺就一层浅黄色的小毯，一直延伸到残荷池塘边的木屋轩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在馥郁的花香裹挟中，一身着浅粉色睡裙的女子正在窗门徐徐起舞，宛若一只破茧的粉蝶。
瑶台仙女在花叶遮掩下忘情地歌唱舞蹈，蚕丝睡裙变成了飞云舞袖，满院花草皆是观众，为她倾身散香。
“……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婉转歌声夹杂着凄苦之情，她声音很小，不靠近些安静些几乎听不清楚。
张秋然不忍打扰她。
林湘颜面色苍白，却倔强地画上了红唇，衬得她愈发楚楚动人。枯瘦的身体仿佛要燃尽自己般一圈一圈地旋转舞姿，她是风中梨花的花蕊。
此时一阵冷风就能将她吹倒，让她再无翻身之力，可她偏要在窗口舞动……
冷风妒她美丽的容颜，将她青丝吹散。林湘颜伸手理整发丝，恰好与张秋然对上视线。四目相对仅一秒，她体力不支砰地倒地……
“阿颜！”张秋然迅速冲进屋子。只看见林湘颜睁着双眼，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叹气。
张秋然将她扶到床上，为她捻好被角。见她面色通红，又伸手去触她的额头。
“不必了秋然……没用的。”林湘颜别过脸拒绝道。
张秋然关切道：“你得了什么病？”
塌上的女子苦笑，一双水潺潺的眼睛望向房梁：“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没有医师看过吗？……阿颜，别吓我。”
“唉……‘京城第一妙手’给了棺材板的人，哪位医师还敢来诊治？”林湘颜道。
“京城第一妙手”——孙青，当今皇帝亲命的太医院院首，皇帝的私人御医。若是此人说了无救，还有人敢来问诊，就是向孙青宣战。质问皇帝的御医，无异于挑衅皇帝无人可用。
林湘颜将身子向后撑起，依靠着床框道：“当今陛下剑戟森森，何人敢随意置喙陛下身边的人……”
“待我香消玉殒之时，不过是增了他一分名气。”
“不！…你不会死的。”张秋然抚上她枯瘦的手，紧紧贴上自己温热的脸颊，“庸医之言，何听信尔？阿颜……咱们要活得好好的，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我带你骑马，教你打拳…我阿父说习武最利养病了，…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傻秋然，哭什么？我这还没死呢。”林湘颜拭去张秋然落下的泪珠，笑道，“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秋然，我更希望你长命百岁。”
“不！我们要一起活的很久，我还没带你去看塞外的奇景，就像你带我去御花园看芙蓉……”
“嘘……”林湘颜的食指抵上张秋然的唇，她轻声道，“秋然…我更希望那天我没有带你去御花园。”
她沉沉叹了口气，两行清泪划过她如玉般的面庞，落在薄薄的睡裙上，“那日的芙蓉太好看了，时至今日我也再没有见过比那时还好看的芙蓉了……可我如今宁愿不曾见过。”
张秋然想问为什么，却又被林湘颜打断。
“秋然，你为什么要回京？这里不好，不自在，是个吃人的泥沼……”
张秋然笑道：“我就是来将这泥沼搅顺的。”
塌上的女子被逗笑，转而又哀伤起来：“你是为了你的亲人……伯父战死了，你疑此事蹊跷？”
张秋然道：“不是‘疑’。我查过那些战死将士们的伤口……不是司晨兵器所能形成的，更像是安庆军队早些年使用的兵器——莫玉刀。不过你也知道，那些兵器早就因为质量原因被朝廷严令销毁了。”
“那些刀刃的锻造工艺只产于安庆…”
林湘颜攥紧手中被角倾身发问：“有人私自保留了淘汰的兵器，并以此豢养私兵？秋然…万一那批兵器只是不小心落到了司晨手中？”
“阿颜，你可知道我父亲死前的最后一仗，本已经稳定了胜局？”张秋然双眼通红，音色发颤，似乎是在控诉命运的不公，“槐安一战司晨大势已去，就要签订停战协议了。我本也以为是司晨出尔反尔使下作手段偷袭军队，签议那日我为了找出密谋偷袭的人，连杀数名敌将！”
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她的佩剑滴着粘稠的血浆，整个营帐中充斥着血腥味……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少女，看着她手起刀落捅穿蓝衣副将的胸腹。
随着副将的身体坠地，少女却并不打算收剑回鞘。司晨的将领们都默默将手放在自己的武器上，眼神中皆是惊惧。
“这是第二个…还没有人承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