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尹站在病床旁，看着尹霞，她双颊凹陷，眉心鼻唇边深刻着皱纹，如同岁月的诅咒，而此刻她又是如此的平静安详，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深不见底的愁怨，冲淡了这种刻薄的苦相，看着就好像一个普通的容颜老去的妈妈，她原来和苦沾不上边的，原来？“原来”是什么时候？她大学时？还是高中？是路成运卖身还债前？
路尹恍惚间，又记起她初中毕业考完爸妈带她去吃她馋了好久的肯德基，最后一次其乐融融的场面，唱红脸的爸爸，一贯温柔但一到孩子教育话题就唱白脸的妈妈，傻乐着吃垃圾食品的小孩。
站在门口的吴止遥望着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尹阿姨，不住叹气，她是个温柔的女人，上高中时，风雨无阻地给金子送饭，大学时更是跟着金子到C市租房子，生怕她照顾不好自己，阿姨现在这种情况，金子怎么受得了。
吴止只顾着惆怅，没注意到旁边何时多了一个卷毛阿姨，她嘀咕着，之前只给钱看都不来看一眼，现在把人逼成这个样子了，造孽哦！
今天是周日，何芳一大早起床去家附近的菜市场，这片城中村最吸引何芳的就是那菜市场，好多都是人自家种的菜，没打农药，可好呢，还便宜，挑了新鲜的牛肉，水灵灵的菜，今天儿子要回学校了，娘俩一个在外省打工做家政，一个在家乡省会读大学，下次见面估计就得过年了，她想着中午得做点儿子爱吃的。尹霞那边，周日是不用去的，不过她从早上起来就有些不安，尹霞最近沉默得很，她打定主意，送儿子去高铁站后去看看尹霞。
然后，她到了尹霞家，敲门不应，打电话不接，她看到脚下的地垫，歪七扭八，同层楼的住户家怀了二胎，每次出门推着婴儿车载着大宝经过尹霞家都会把地垫带歪，一个大肚子女人焦头烂额顾不上这样的细节，尹霞总会跟何芳抱怨，然后咕哝着把地垫摆正，何芳让她干脆把这占地儿玩意撤了，她却仍固执地不厌其烦地摆正地垫，好像完成某种仪式一般。
何芳的不安感陡升，她当即给雇主，也就是尹霞的女儿打了电话，也是不接，她急得团团转，正琢磨着要不打110的时候，路尹回了电话，开口就是抱歉刚在忙，何芳也顾不上跟她计较了，让她带着钥匙过来一趟，尹霞好像一天都没出门，也不接电话，她怕她出什么事。
漫长的二十八分钟后，路尹赶到了，她们急匆匆进屋，何芳路过餐厅和厨房，和昨天她走的时候一样，她冲进卧室，尹霞静静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旁边散落着两瓶药盒子，旁边有一小块地毯湿湿的。
何芳才知道，尹霞吃的不是高血压糖尿病药啊，她这几个星期好像没怎么见着尹霞吃药了，还叮嘱她药得按时吃，急诊室医生说，这离她吞下药怎么也有十个小时了，送太晚了。
后来何芳无数次试图还原那天早上的情形，那天早上，尹霞起床，拉开窗帘，开窗通风，如往常一样，但天气不好，阴沉沉的，空气中是水雾的潮味，眼前是一栋又一栋高楼，排山倒海般围着她，像沉默的狱卒，晦暗不明，她转身拉开抽屉，攒了几个星期的药，抗抑郁的，安眠药，她接了水，将药片全部吞下，吞不下去，她吐了出来，但不死心，终于，成功了。
其实中午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艳阳高照，只是尹霞已经永远睡下。
看着路尹站在她妈床前久久不愿挪动，何芳摇头，世上哪有后悔药啊，你当初千方百计躲着自己妈，一个月也不见来看一次，你妈骂你，是过了点，但世上也没有形同陌路的母女啊，思及此，她不免忧虑起自己，还是趁动得了在城市里多挣点钱，儿子以后总归是要成家的，自己有钱在手老了就在乡下种种菜，不麻烦儿子不用看儿媳妇脸色，也好让他念着点这把老骨头的好，多看看她，带带小孙孙，倒也好了。
又想回尹霞这，女儿女婿给了房，雇了家政，但她们是图这个吗？尹霞又是个孤僻性子，她有时候来这都去那楼下活动室跟人老头老太太跳跳舞呢，尹霞一个正儿八经的住户，倒从来不去，只时不时下午在人工湖旁坐上几小时，直至夕阳西下，再就是听她唠嗑，唠她城中村那块的鸡零狗碎。
手机嗡嗡开始震动，路尹僵硬地抬起手，陈霖打来的，她面无表情转身出去接通电话。
“今天在加班吗？我到家了。”
“我在医院，我妈植物人了。”她言简意赅，声音平稳，只是有些低沉。
对面沉默了一会，良久，“哪家医院，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吴止走上前，扶住她肩膀，“阿姨”，刚开口却又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抿抿嘴唇，“饿了没，我帮你买饭好不好？”
路尹只是摇摇头，回握住吴止的手，又看向一旁的何芳，疲惫地对着吴止道，“小止，我不饿，也吃不下，你帮我带何阿姨去吃吃饭好吗，她跟着我送我妈来医院现在肯定折腾饿了。”
何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家里还有好多剩菜，中午没吃完，明天就浪费了。”见何芳坚持，路尹也没心思多客气，又麻烦吴止送何芳出去。
吴止送完何芳，回急诊的路上却突然想起，这阿姨好像在病房门口说了些什么来着，造孽？
她没空想太多，回到路尹身边，带着她缴费，又细细找管床医生问了问尹阿姨病情。没多久，陈霖来了。他看见跟着忙前忙后的吴止，脚步放缓，松了松领带，又快步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