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三)

    谢灵犀弯着腰抓着床柱,刚将整个身子挤进去,便听到有人掀开纱帘走进来的声音。

    床底下空间实在狭小,更何况石洞里积灰已久,她匍匐着捂住嘴,强忍着不咳出来。

    稍稍一动身子,便听柳续那急喘了几口气,“三娘,别动了。”

    此时如幽芳一般的姑娘靠着他,衣袂摩擦间,免不了生起一番暧昧情愫,在幽静昏暗里,暗香沁人心脾,仿佛周遭正在缓缓升温。

    谢灵犀只道是其中实在拥挤,小心地护着头上钗镮往旁一挪,却被莫深见了,猛地往后一缩,“姑娘!莫激动!有话好好说!”

    这人真是忧心太重。

    谢灵犀放下手,攥着柳续的衣裳,用着气声:“这下该如何是好?”

    说话间,轻吐出的气息淡如幽兰,搅弄一绿湖的涟漪。

    柳续口舌微干,不禁偏过头,“那人身份不凡,只怕图谋者甚大,三娘可曾认得他的脸?”

    那位殿下进门后,癫狂了几语,便盘腿坐在床榻上闭目,嘴中念念有词。

    壁上灯盏突然亮了,黄澄澄的光映在榻上之人的面容上,旁边立着一个卑躬屈膝的太监,身量不高,瘦巴巴地谄媚。

    “殿下呀!您是不知,您走的这段时间,铁卫军里是乱了套,阿奇洛将军和世子殿下素来不和,这、这不打起来了嘛!”

    “那小子也就这点出息!”

    平南王燕离“桀桀”大笑:“他的几个哥哥弟弟在家里耍尽手段争个高低,妄想得到我的喜爱。我给了他在外驰骋的权利,岂是想让他和我的副将互刺后背!”

    “这等机会,若是他不珍惜,便收了吧。”

    这话说的谢灵犀心里一震,此时平南王该刚入京,可这话听着倒像早已在长安盘桓数日似的,怪不得连兴武营都被匆忙调动,香山已成争斗之地。

    至于阿奇洛,此人骁勇善战,虽是北地人,在军中却威望甚高。

    她恍然记得前世,燕稷当□□宫,还是平南王勤王未果,后来被打入大牢,当街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声砍了。

    可这人,真不像什么忠君爱国的好东西。

    她拿过柳续的手,慢慢在他手里写下一个“南”字。

    见他已了然,便低着头,再听那太监连声应道,“是是是,奴才这便回去告诉世子殿下!”

    “站住!”

    太监刚哆嗦着走了一步,便被平南王拦住,“燕稷那边,如何了?”

    “他密信中说今日会亲手奉上一张皇宫的布防图,怎么还未看见?”

    说到这太监可就来劲了,大笑着尖声自傲:“殿下算无遗策!这两年来奴日夜观察,终于发现这五皇子并不似表面上那边无所求。”

    “那布防图他怎会有能力得到?听说抓来一个老头,是当年负责修筑宫殿的总工,那人可是嘴硬,怎么也不肯说,趁五皇子不备,一时跑没了影儿!”

    “啪——!”

    平南王额上青筋暴起,抄起一卷书猛地砸向地面,“废物!”

    “我早该想明白,废物的儿子就算再聪明,又能长成什么样?”

    俄顷间,他换上一副滑腻腻的语气,□□道:“罢了,我新寻的皮呢?带上来。”

    太监早已料到,这会儿牵着绳子气昂昂地走上前,绳子那段打了个死结,禁锢着一双白嫩手腕。

    人刚被拽着上来,便被平南王一把掐住了脖子,“你就是绵娘的儿子?”

    “我不是啊!大人……大人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声音尤其耳熟,谢灵犀回忆着,是那假和尚!

    果真见着一个光头涨着脸双眼通红,边狂咳边叫:“救命啊!我不认识什么绵娘别杀我呃——”

    终于脖颈上的力道松下来,转眼便挑上了他腰间玉佩,审视道:“那这玉佩是哪来的?”

    平南王轻抚着玉佩上花纹,眼神眷念,“这是当年我赠与她的,奈何她门第不高,被——”

    绵娘当年是被他的亲皇兄扫地出门,圣上甚至后来亲自为他挑选了一任王妃,是个出身官宦、柔情似水的姑娘。

    婚后倒也算琴瑟和鸣,不料好景不长,后来她产子而死,因这层缘故,他对她的儿子倒是格外仁慈。

    想罢,狠狠扼住了然的脖子,双眼猩红:“说!这玉佩哪来的?”

    了然上下摇头,扑哧着手臂,示意他松手,待力度松后,颓然跌落在地,哭丧着脸,一字一顿:“这……这是我……咳咳……路上捡的……见好看我便、我便收着了……”

    这确实他今日捡的,谢家那位娘子走时不慎把它落下,他见之实在美丽,便打算在身上佩上几日再归还。

    谁知道这后面还有这层故事!

    谢灵犀也不知道,她惊愕了一瞬,仔细瞧平南王手上细抚的玉佩,就是父亲给她那块没错。

    因她后来为其配上的穗,乃是添了些蚕丝制成,颜色也与市面上的脱俗,一看便知。

    柳续也是想到这层,歪过头看她,“你的?”

    谢灵犀呆滞:“我的。”

    可这分明是父亲给她的,与什么绵娘有甚关系?

    莫非……

    “好好!捡来的。”

    燕离看也不看,一巴掌将人甩在地上,神情阴翳:“老天真是喜欢同我开玩笑,阿财,把他的皮给我剥了!”

    他离开榻,光着脚,神经质地在石洞里踱步,见壁面微光,内心又多一份暴虐,一拂宽袖将灯盏全打碎在地,无意识地喃喃:“叫你亮!叫你亮!”

    “嘭——!”

    床头兰花也猛摔在地。

    陶盆四分五裂,根土分离,丰盈的叶片被尽数踩烂,露出几片洁白无暇的根茎来。

    些许陶瓷碎片溅到床底,谢灵犀半翻了个身,侥幸躲过几块飞过来的锋利瓷片。

    “凭什么!昏聩之人稳坐乾坤!我身无短缺!我能征惯战!我是堂堂中宫所生,该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应当是我!可兄弟欺我、世家辱我!我空掌大军十万,到头来连可怜妻儿都护不住!”

    “阿财!”

    太监正躲在角落里蜷缩着身体,见燕离叫他,脚步颠颠,拉起嘴扯出一丝笑:“殿下,您吩咐。”

    “走,带上剑,我们上去,通通杀了!”

    谢灵犀眼见着太监吃力地拾起扔在一旁的铁剑,小心翼翼地馋着平南王,两人歪歪扭扭走出去。

    顿感人已远去,却还能听到那殿下挥舞着剑,嘴里不停叫嚷着“杀杀”。

    见周遭无人,三人终于从床底下爬出。

    莫深扶着他的腰,疼得张牙咧齿,嘴里忍不住唾道:“疯子!”

    柳续:“神经!”

    谢灵犀默默补充:“可怜的刽子手。”

    她环顾四周,见自己的玉佩不知所踪,忍不住骂了一句:“癫子!”

    想起燕离那般摸她的玉佩,便是摆在她面前也不想要了,谢灵犀一阵恶寒:“看来出口便是这附近,我们快出去吧。”

    她刚踏出一步,脚下却绊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了然抱住了她的鞋子,苦兮兮:“谢姑娘救我!”

    谢灵犀冷脸:“佛曰因果自理,你自己看着办吧。”

    了然:“可不能这么说!姑娘,我知道怎么出去!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们帮我解开绳子,我为你们指路。”

    谢灵犀与柳续相视一眼,“成交。”

    未等了然高兴,她又道:“但你前科累累,需得服下这颗药,我才信你。”

    “此药乃断手青,每个一个时辰需服用一次解药。若是不吃,便会双手腐烂而亡。”

    说着掏出一颗指甲盖大的褐色药丸来。

    了然一瞪眼,只好忍气吞声,眼珠子一咕溜,盯着她腰上荷包,张嘴把药咽了下去。

    语气生硬道:“请吧。”

    柳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解了他脚上绳索。

    几人不敢耽误,遂顺着来时之路折返,见了然顿在原地,“你怎的还不走?”

    一个两个都是黑心肠!

    了然气鼓鼓地瞪柳续,“手!还有手上这绳!”

    石洞既明,倒没有那番恐怖,柳续狡黠一笑,捡起地上那截延伸的绳子,果然扯得了然往前一跌。

    “多谢提醒。我们快些走吧,待会儿天要亮了。”

    这下了然不敢吭声,欲哭无泪地将三人领到最开始那个石壁面前,探了探折扇,上方无甚异动。

    谢灵犀:“怎么?此处可有机关操纵?”

    了然点头,他一转最右侧那把扇子,瞬间一阵机括转动,洞内顿感天旋地转,从天而降一扇铁门,正要把方才来时之路封住。

    再一看,了然飞快掠过走在最后面的柳续,灵巧如山野间的猴子,瞅准关门的那刻一窜——

    “先走一步哈哈!”

    只是他忘了绳子那边还被柳续拉着,也没料到柳续早有准备,半身进了门,便被柳续猛地一拉,“轰隆”一声巨响,万籁俱寂,机括齿轮瞬间停住。

    偌大的石洞里只有了然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啊啊啊啊啊!”

    “痛啊!”

    说时迟那时快,当时谢灵犀先一步迈上前,将扇子转回原样,截停的门不会伤人,倒是了然不明所以、痛苦流涕。

    “我、我是不是被劈成两半了!阿弥陀佛,菩萨慈悲!我有罪!我赎罪!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谢灵犀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小梳,慢悠悠地整理头发,矜持地拆下蝴蝶簪往衣袖间一别。

    这一举动吓得两人心扑腾腾跳。

    了然在婆娑泪眼下望见此幕,张手抬脚边要挣脱束缚,大叫:“不要啊!我的药!”

    谢灵犀巧身一躲,让扑过来的人往地里栽了去,笑道:“急什么?解药好端端地在这呢。”

    “倒是你……方才想要干嘛?”

    谢灵犀缓缓踱步,神情倨傲:“依我看,此处并非是出口,而是死地。按你的性子,方才见到那些珍宝,早该扫荡一空,带回地面,又怎会置之不理。定是知道之后必要折返,欲先装模作样行骗,将我们困在此处。”

    平南王主仆自起居室而出,走出许久还能闻其声,定是在方寸之间。

    谢灵犀想着,将扇一折,不知触到了哪,石壁瞬间凹陷,露出一个新的洞室。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把刻着“绵”字的团扇。

    唯一的团扇。

    可对燕离来说,团圆团圆,即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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