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

    纵是她自诩览遍群书,也未曾见过这等世面。

    谢灵犀红着脸转身,嘴中嚅嚅:“不,我不用这个。”

    崔漪见状,不由分说地将那几本书取下来,推到谢灵犀手上,“怎么会用不到呢?灵犀你想,这世间男子多狡诈,便是最亲近之人也是如此,你未曾知晓柳续真面目,自然要提防一番。”

    谢灵犀手一颤,书哗啦落地,“烫手。”

    崔漪叹了口气,将书册拾起来:“这样,我差个丫鬟同你回家,将这些取回去。”

    “正好,”崔漪又从一旁拿出一个满布灰尘的木箱,不由呛了几声,“再多差一个护院,将这捆书也给还与谢衡。”

    谢灵犀见那箱书,除去那灰尘,正是崭新如洗,一看便鲜少翻阅,果然见其封面是《明理经》等等。

    谢灵犀:“他可真是个油盐不进的……”

    崔漪转了身,不知何时手上端了杯花茶,冷笑道:“我看也不必劝了,便让他同这堆书过去吧!”

    ……

    “什么……书?”

    这边,杨柳舍里,王晋元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道。

    柳续难以启齿:“就是市井上卖的那什么……驭夫之道。”

    方才他从谢府回来,碰巧在门口遇见谢灵犀脚步匆匆地行来,旁边几个丫鬟小厮抱着几沓书,皆是神色慌张。

    他欣喜上前,理理衣襟正要打招呼,谁料谢灵犀见了他,像耗子见了花猫似的,眼眸一颤,神色惶然,立刻撇过脸走了。

    “哎——”

    不慎一撞,丫鬟抱着的最上方那书掉下。

    柳续见状弓腰拾起,那小丫鬟低头小声向他道了谢,随着谢灵犀进了屋。

    “便是那本?”

    柳续沉重点头。

    王晋元舒展着身体,索性将两条腿架在榻上桌案旁,见柳续盯着他,又慢吞吞地放下,“你看着我做甚?成亲的人可不是我。”

    柳续继续抓耳挠腮:“你说她买那书做甚?”

    王晋元:“对付你呗!”

    “承之,兄长我肺腑之言,这世家的女子啊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我听说那欺压丈夫的也不为少数,你可要当心啊!”

    柳续听罢,当即站起身来,指着他,“下去。”

    “我就是开个玩笑嘛,莫气莫气。”

    王晋元这下不敢插科打诨,小心翼翼瞧他:“怎么好端端的要成亲呐?”

    柳续:“我现在不是与你讨论这个。”

    “哦那书,”王晋元转了转眼睛,“她不提,你便也不提,不然你现下也去买一本,届时见招拆招?”

    柳续心道,我是有病么。

    “我请你帮忙办的那件事如何了?”

    自他入京以来,前有流水宴学子遇袭,后有宫中太监惨死,这两案皆未告破,所幸受影响者少,只是在明光殿中掀起了小小的风浪。

    听闻圣上大发雷霆,命整个三法司不舍昼夜,定要抓住幕后真凶,

    而近来金吾卫的日子不好过,卢巍前段时候被杜太师参了一把,此事牵扯了新科状元,仔细一查还抓出来几个与世家来往甚密的“纰漏”,顿时失了盛宠,颇有压力。

    柳续虽在翰林院担着闲职,但也谨小慎微,一字一句都仔细斟酌,以免落人口舌。

    而这位姓王的郎君,便是与他一同进京赶考的同乡,如今在户部当了个小小的主事,便找他打听一番。

    “我是打听到了那位,不过听说他最近不慎卷入了这桩悬案,如今被□□在自家府中,过的不甚好呐。”

    柳续心中一惊:“他府邸在何处?”

    “嗐!”

    王晋元警告:“你可别犯傻,那边围满了禁卫军,当心掉了脑袋。”

    “多谢。”

    ……

    他思索再三,上了逍遥楼。

    谢灵犀也在此处。

    选纳吉日,两人大婚在即,哪有新婚夫妻再也不相见的道理?谢灵犀心里想着,刻意忽视掉那几本尴尬的书,笑道:“柳郎。”

    柳续不约而同:“三娘。”

    此话一出,两人一愣,对视一笑。

    “可有那位的线索?”

    “我已知晓那人家住何处。”

    又是一声不约而同,谢灵犀不好意思地攥了攥手指,听柳续说他已有线索,随即挑眉,开怀笑道:“柳郎先说。”

    “我在户部的朋友帮我寻到了唐则雪的行踪。不过此人甚是低调,平日无甚好友往来,除了交流公务,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更别提谢灵犀只记得他的姓名,其他一些尚且不知。

    一切寻丝索迹,总算明白……

    “不过,他近日有些麻烦——三娘,你找他所为何事?”

    谢灵犀总不能与他直说前世之事,便随口编道:“我前段时日做了个梦,梦中有一高台如山催倒,我父亲被浪涛卷走,随即便出现了这人——”

    “唐则雪。他们说他可挽大厦之倾倒,可惜后来,他死了。”

    谢灵犀声音颤抖,讲到动情之处,眼里还噙了几滴泪,这下话毕,顿了声,泪水便簌簌流下。

    “啊……”

    她心惶,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眶,“失态了。”

    柳续见状,突然想起初见时那郎中的诊断——“这是癔症呐!”

    这时见到谢灵犀神色怆然,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葱白又修长的手指不知不觉地绞着衣襟,再配上她那副半好半坏的身子,俨然是一副“西子捧心”之态。

    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原因,什么前情,忙从袖里掏出一张清雅干净的帕子来,上有些许木樨点缀,递给谢灵犀,“擦擦。”

    柳续看着心疼:“莫怕,莫怕。总归人是找到了,伯父定不会有事的。”

    谢灵犀也不知自己竟然流下泪来,只道是演得太入神,将自己也诓住了,此时还未平复过来,哽咽道:“那位唐郎君,他在哪呢?”

    柳续担忧地看她,“在大理寺呢。”

    “什么?”

    谢灵犀便是哭也不哭了,她丢下帕子,指尖微颤,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来,“大理寺?!”

    莫非今世又发生了何事,竟硬生生加剧了唐则雪的悲惨命运,他前世可不就是在大理寺死的么?

    要说柳续不惊愕也是假的,那人今早还在家中,刚巧王晋元走后不久,他有事去翰林院,便被同僚拉住,神秘兮兮告诉他先前打听的人有着落了。

    “你知晓那次学子遇袭么?便是这人搞的鬼呀!”

    “……证据?证据有的,听闻刚刚已经将人押去大理寺了。”

    随即那人还丢下一句:“柳大人,不论你与他有什么交情,可千万别去掺和啊!”

    ……

    “我打听过了,这唐则雪出身梅县,不喜与人交际,只是每月初一必寄一封信回家,风雨无阻。”

    谢灵犀:“他无兄弟姊妹,那信是写给他母亲的。”

    “我已让人查过了,他出身简单,也不与人往来,为人谦卑,那几名遇袭的学子与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会让他当了嫌犯?”

    这结果不言而喻,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不管威逼利用,或是借刀杀人,她总要探个究竟。

    可这与柳续何干?

    谢灵犀看着对面坐着的潇潇郎君,自是衣不染尘,飘然若仙,一踏进了洗砚池里,便将千磨百折,遭肃杀寒冰才得以上岸。

    她谢灵犀的命金贵得很,遭大难尚且无虞,必是福寿绵长的命格,要是这夫君在行舟时突然折了,岂不惶然惊了她的好岁月?

    霎时天色阴沉,云卷雷霆,风雨倾覆,谢灵犀蹙眉,“怎么下雨了?”

    那夜浪涛台,也是这般昏暗夜里,鬼魅肆行,暴雨如泼。

    尚未来得及关窗,几滴雨打进窗前杯盏里,引得茶叶跃起,谢灵犀不自觉地发抖,正凉薄时,肩上忽然覆上一件温热的青竹袍子。

    柳续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声音柔柔:“别怕,我在。”

    ……

    两人各怀心思,便是牢牢闭上嘴巴,分道扬镳走了,相逢时安静无瑕。

    大婚自需高堂相庆,三书六礼,柳续自那日便写信至家中,谁知柳家父母正好出门走商,家中只剩柳二哥一人。

    柳二郎是个粗人,少时不爱读书,如今在村口做个屠夫。

    但自小在父亲压迫下还识得几个字,见信上说“成亲”、“贵胄”云云,便以为自家小弟被狗官逼迫着当了女婿,当夜利索地收拾行李,提着刀上了京。

    可怜柳续还在苦苦等家中回信,却不知那寄出去的信已被怒不可遏的二郎撕得粉碎。

    他等得荷儿探出了尖角,一朵红莲悄然盛开,这婚事他与谢灵犀心知肚明,不可再拖了。

    师者若父,杜敏妻子早逝,一生无子,知晓他是状元郎后,更是授之无疆诗书,听闻他家中状况,便暂且当了这高堂,事事为他张罗着。

    柳续感激之余,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仍是了无音讯。

    柳二郎还未进京,成亲的日子便来了。

    ……

    自从当了翰林院修撰,圣上赐了所宅子,早先添了不少的新物件,算不上华贵,但也是极为温馨舒适的。更是去挑了几个伶俐的丫鬟护院,将宅子里打扮得焕然一新,庭前院落张灯结彩,门前树上皆挂满了红灯笼。

    柳宅与谢家相隔不算太远,两地间以红绸铺路,黄昏来临,长街两旁结满灯笼,伴着绚烂晚霞,有道是“天际一丈软红,地面十里红妆”。

    谢家的女儿要出嫁,架势自然是足,许多曾受谢家恩惠的百姓自发地将道路围得熙熙攘攘,长街深处,便见一个英俊潇洒的郎君绑着红花绸子骑马而来。

    柳续神采奕奕,眼中似有万份柔情,便是天边的霞光也收于眼底。

    他便是去谢家迎新娘的,大雁礼至,诵一曲催妆诗,几时便见一顶金丝缠绕的大红花轿自门而出,里头端坐着他心爱的姑娘。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谢灵犀执团扇掩面,额间花钿灵动,脂粉遮住了面上酡红,她被柳续轻轻牵着手,拜完了这最后一礼。

    “礼成——送入洞房——”

    天宝六年初夏,谢灵犀命运的另一条芳草道,自此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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