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琳琅夏夜,堂前觥筹交错,谢灵犀被人引至新房,重重花冠下露出一张绮丽风光的脸。

    她鲜少穿这般鲜艳的衣裳,今夜的婚服是母亲一针一线绣成,便是见青绿与绛红相织,一连串的珍珠璎珞点缀在五彩凤上,雍容牡丹、水榭花都与美人面容相得益彰。

    她端着扇坐在床上,甚觉身下被褥凹凸不平,见四周无人,便掀开褥子一瞧,是一些花生、红枣、桂圆等物,寓意多子多福。

    谢灵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舍了团扇,拎起繁琐衣袍,站起来打量这屋子来。

    入眼是红烟罗缎,鸳鸯花灯,她慢悠悠地坐在榻旁小凳上,拾起一本画册。

    头冠太重,压得人呼吸不得。

    谢灵犀便索性取了华冠,连同稠丽外裳,一并卸下,静放在桌上。

    外头歌舞不尽,还能听到她哥哥对新郎的劝酒声,正当她昏昏欲睡之时,手中画册“啪”地落地。

    一抬眼,便是喝得醉醺醺的状元郎。

    谢灵犀凤眼惺忪:“柳郎,你回来了。”

    柳续被灌了不少酒,见那群人还要来闹洞房,宽袖一挥将人赶走了,这下新庐里寂静无声,只听窗外狸猫翻动。

    外头涌进的凉风将他吹得清醒了些,柳续走过去捡起那本册子,“三娘这是在看什么?”

    画册上,一对男女臂膀相交,扭成一个引人遐思的形状。

    柳续手一抖:“春、春宫图?”

    “你怎、怎么能看这个?!”

    方才他进门见谢灵犀取了冠坐在榻旁,便知这婚事不过逢场作戏罢了,谁知这新娘子冷冷清清的,竟然在看这东西。

    谢灵犀笑着歪头:“方才那喜事妈妈给的,要我好好研读。”

    柳续不禁想起那本《驭夫之道》,又看着面前画册里白花花的身子,更是心悸,索性一甩手,将画册扔到一旁。

    “你……”他停顿了一会儿,“你不用看这个,反正我们这婚事……也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的。”

    谢灵犀本就是想逗逗他,自那日拿了崔漪的书回来,她闲时还真忍着羞耻翻了几页。

    上面便有一章,专讲夫妻相处之情趣:有道云,闲时打情骂俏,真真假假真真。

    “可现下我还是你的娘子,若不学些法子讨夫君欢心,你明日便去寻了别的婉娘该如何是好?”

    柳续身形一晃:“婉娘……?”

    “三娘可别拿我打趣了,我屋中并没有什么婉娘。”

    谢灵犀轻笑一声,支着脑袋转过身来,眉间眼梢甚是妩媚:“我不就在屋中吗?柳郎可是不认得我了?”

    “早先柳郎便与我说过,要对我一辈子好,不离不弃,难道这些竟都只是镜花水月?”

    谢灵犀说着,竟还凑到柳续面前,踉跄了一步,正好揽住他的脖子。

    “哎呀!”她娇软唤道,“夫君,我摔了呢。”

    周遭堆满了绛红绸缎,柳续小心翼翼地抱着突然扑过来的人,眼前是暗红鸳鸯,面前娇香扑鼻,他一时难分今夕何夕,脑子里全是一个想法——

    三娘今夜像个妖精,要将他的心肝儿骗了去。

    “三娘。”他唤。

    谢灵犀抬脸与他对视,嗔道:“什么三娘?夫君,是你的正牌娘子来了么?你不要婉婉了?”

    说这话,谢灵犀轻轻在他脖颈间吐了口气,离了怀抱,径直坐在床上,似在生气:“她与你不过逢场作戏,为何能得你心心念念?而我此刻站在你面前,你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这话听着实在荒唐。

    柳续方才只当谢灵犀想同他玩一玩,权当消遣,现下这人却是愈讲愈烈,颇有不肯罢休之意。

    谢灵犀生性冷淡。

    谢灵犀不会这样。

    他脑子里中的酒醒了半壶,走到床旁扶着谢灵犀的手臂,眼神清明:“三娘,你看着我。”

    谢灵犀抬眼,眉间酡红,“你叫谁呢?”

    柳续无奈:“婉婉。”

    两人对视许久,谢灵犀的眼眸中仿佛蕴了一湖泉水,晶莹剔透,看不出什么神情。

    “小时候,我娘也叫我婉婉。”

    “后来姊姊死了,她便不这般叫了。”

    柳续一惊,谢灵犀竟还有个姊姊,怪不得她排行第三么?

    他见小桌上的岫玉酒壶歪歪倾倒,拿起一倒,竟是半滴也不剩,看来全落进了这已仰倒在床榻上之人的肚子里。

    柳续沉沉唤了一声:“灵犀。”

    床榻上应道:“嗯。”

    还真是看不出任何喝醉的模样,只是面上红晕泛开,平日清明的眼眸里似蒙了一层雾。

    “婉婉。”

    谢灵犀又应:“嗯。”

    “我以后叫你婉婉可好?”

    没有回答。

    柳续回头一看,人已经拥着被子,蜷缩着入眠了。

    这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姿势。

    更夫击鼓,入夜已深,柳续思忖一番,还是帮谢灵犀将衣裳褪下,只剩洁白里衣,轻轻抱进被褥里,自己则另寻了一处绵被,缓缓躺在床榻外侧。

    闲静荷花开,一夜无事。

    ……

    翌日,谢灵犀醒来时,已不见柳续的踪影。

    她坐起身来缓了半刻,丝毫记不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似是等的无聊之时喝了几口水,随即柳续进门说了两句话,便到了早晨。

    至于那两句话是什么,她也想不起来了。

    穿好衣裳,到了前堂,见池塘边上,柳续支了张小桌正在看书,上面放着些许糕点。

    便走过去坐下,“柳郎。”

    今日她梳了一蝴蝶发髻,倒是与寻常未有不同,一袭桃红衣裳,与荷花红莲争艳。

    柳续还记得昨晚的事,放下书卷,不动声色地看她,“婉婉,我已吩咐下去准备午膳了,先吃些甜糕充饥罢。”

    谢灵犀刚咬下一口,闻言咳了两声,眸色一惊:“咳咳!”

    “你……唤我什么?”

    却见柳续挑眉:“你不叫婉婉吗?”

    他怎会知道——这乳名。

    谢灵犀放下糕点,扫了眼庭中人,见周遭无丫鬟小厮,倏然站起,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明是初夏,全身却散发着些许寒意:“我昨晚同你说什么了?”

    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又和初见时一般,将所有的柔软尽数收起,像一道经年凛冽的风。

    柳续皱了皱眉,走起来欲揽她,却被谢灵犀一掌拍开,“你逾矩了。”

    “逾矩?”

    “你是说昨夜?”柳续受了她一掌,手顿在半空中,仍是静静看她,停顿些许,“还是现在?”

    谢灵犀脑海里一时浑沌,嘴唇翕动,却不作声。

    她方才皆是下意识的举动,见柳续的手被她甩开,也是一怔。

    见他再逼近,下意识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方才冷硬道:“你明知你我成亲皆是虚情假意——”

    她面容冷肃,紧抿着嘴,似乎这样便不会太过狼狈。

    “哦,或许是我未同你说清楚,我感激你仁义,相助之恩定会报答。但日后,我们便只是同个屋檐下的异路人,你升官拜爵,你子孙满堂,我管不着你,也请你莫要管我的闲事。”

    柳续沉声:“我升官发财?我子孙满堂?”

    他道:“这些真与你无关么?”

    “是,这婚事确是虚情假意,可你我之间相知情谊,香山兰亭,柳舍初见,便都是假的么?”

    “你祝我有朝一日,有舟可泛,同船共济,也是假的么?”

    这些本是温情回忆,在此时却如洪中暴雨,不逢其时。

    谢灵犀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嘴角一颤,轻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假的。”

    她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感觉让她并不好受,特别是柳续说出那声“婉婉”的时候。

    柳续是赤忱之人,乐于去了解旁人的彷徨。

    可她不愿说。

    一些不堪的年少时光就该永远埋葬,任何人也别想掀起波澜。而一遭人洞察,便好似心脏被挖开了一条缝隙,随后会牵扯什么情意,什么诺言,什么共济,皆是说不清楚了。

    “明日我会搬至偏院,不打扰柳郎君的雅兴了。”

    说罢,她看眼前濯然晴日皆是烟雨纷飞,而她只是遗留于世的一颗石子,无须与旁人扯上关系。便一洒衣袖,芙蕖花摆弄下,僵硬地离了席。

    这时柳枝正端着一捧濯洗好的鲜果来,见她背影,“诶?”

    “娘子怎么走了……那这果子……”

    他瞧着柳续心情不佳,乌云压顶,眉间紧蹙,似是隐忍未发。

    说话也毫不客气:“你吃了罢。”

    说罢,扬长而去。

    ……

    两人吵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由谢灵犀一个夺门而出的背影解说出无限猜想。

    她昨夜未回柳府。

    分明该是新婚燕尔,柳续也被皇帝准了婚假,便因这事苦苦挪过了一天。

    听闻柳续今日还去了趟绮楼,她信他人品,知晓定不是为风月之事,不过就算此刻他躺倒在什么莺莺燕燕怀里,随他怎样,也与她再无关系了。

    郊外风吹得甚猛,险些掀倒了白日里她刚为姊姊采的花。

    谢灵犀静静地跪坐在一处小墓前,发颤地伸手摸着碑上孩童的刻字。

    这处痛楚连她兄长都不知晓,却被柳续一语道破。

    他定是知道了,谢灵犀想。

    我是一个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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