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形

    潘子安从未想过,船上也能有这般豪华的房间,原来他的那句“我的房间可比你住的宽敞多了”并不是随口说说,可笑她竟为他住在船上而难过。

    高湛秋的会客室很开阔,比钟良材的茶室与书房两间连在一起还要宽敞。中央摆放着好几张精致的深色英式沙发,长短不一,围成了一个大圈。这些沙发并不成套,看上去至少拼凑了三四种,似乎有些是临时从别的房间拖过来凑数的。不久前他在这里会见过许多客人么,或者他昨夜也过了一个热闹的新年?

    趁她靠在门边四处打量的时间,高湛秋疾步入内,关掉了一边通往卧室的内门,然后将几张沙发踢开,挪出一条通路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旭日晴光倾泻而入,照得室内空气中的细小尘絮清晰可见、飘飘荡荡的飞扬着,气氛里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子安眼前一亮,才看清门侧有一处内置的小型酒柜,里面摆放着几瓶她刚认识的洋酒,恰恰就是钟良材不舍得叫她喝的那种。

    高湛秋将她扶到一张单人沙发坐下,重又近处细细打量她今天这身打扮。明明送给她的时候,她还百般拒绝;明明腿伤还没好,却还是特意穿了这双高跟鞋来,主动得叫他不适应。

    潘子安躲闪着他怀疑的眼神,热情赞叹道:“没想到高先生的住处这样宽敞开阔。”

    良久,高湛秋低头笑道:“再好也是不如岸上安稳的。”

    她反应了一下,知道他是在重提她之前说过的话,不好意思的笑了:“是我那日见识短了,说了好笑的话。”

    高湛秋自己也拉过来一张单人沙发坐下,靠在她身旁,松懒得将双臂支在岔开的双腿上,消沉得俯视着地面,瞥眼看向她的那双高跟鞋。他有意将左腿轻轻蹭上她的右腿,她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开,她又一次默许了他看似不经意的接触。

    挪动沙发又扬起一小波尘絮,在两人面前氤氲飞舞。

    子安在自己的鼻尖前,轻轻的挥了一下手,撇开了几片只有她看得见的细尘。

    高湛秋失望的将腿收回,抬身坐正,背靠沙发朝窗外望去,深深叹出一口气:“其实你说的对,有谁真的愿意一直在海上飘荡,总是要上岸的。”

    子安:“上次看你们在雇工人修船,听着要修一段时间的,何不上岸住一阵子?”

    高湛秋还望着窗外,决定了什么似的:“嗯...钟小姐觉得我从哪里上岸好?大哥的华丰仓好不好?”

    子安对华丰仓的了解并不多,所以也没太在意:“我不清楚那里有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如果高先生需要,我可以尝试着回去问问的。”

    高湛秋回头看她,笑道:“你肯为了我的事,向大哥开口?”

    子安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哪知道,钟良材最想盘问的就是他的事!

    高湛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起身走向窗口,背对着她,漫不经心的:“华丰仓的事,恐怕很快就轮不到大哥做主了。贝恩福公爵三个月前已经去世了,他的继承人为了筹集现金支付巨额遗产税,已经在英国公开拍卖海外资产了,这其中就包括九龙的华丰仓。”

    子安追问道:“华丰仓不是已经卖给钟家了么?”

    高湛秋回身瞧着她,一字一句的:“那里是不会卖给中国人的。”

    子安心道:他说这话,倒真像是个英人。

    高湛秋看出了她的不爽,补充道:“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的亲生父母也是中国人。”

    不知为何,每提及此,她总觉得胸口憋闷,顿时站了起来,便想往外走:“我想出去透透气。”

    在她开门前,高湛秋站在窗边,远远的沉声问道:“其实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你和我在一起并不自在,对么?”

    子安心中更加憋闷,她也不懂,为何每次和他相处,刚要近在咫尺,便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冒出来,又瞬间叫人远在天涯。

    回身望向他,他正背对着阳光,莫名显得阴郁暗沉,与初相识那个明快的人已完全不同,彷佛为谁背弃了身后的万丈光辉似的。

    ……

    钟良璞在隆盛影楼里,已看了大半日的新年演出。方小子进进出出、迎来送往,好不奔波;他却端着瓜果盘子,哼着小曲,在台下一阵跟着起哄,乐哉悠哉的,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意似的。

    方振业见他已耗在园子里大半日还不走,看不过眼,叫来一个小伙计:“姓钟的在台子上消费了多少?”

    小伙计:“没喝什么酒水,台子上给的不多,但是给周小姐赏了不少钱。”

    方振业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只要不砸他的买卖,反正是送钱来的,哪有往外赶的道理,但还是说不出的别扭!想着往街上透透气去,偏巧看见了六子因为没票被挡在外面,正闹着要找璞老板。

    方振业背着手,把六子叫到自己跟前:“六子,怎么也不买张票进来,给我们隆盛行捧捧场啊。”

    六子笑嘻嘻的:“方老板,六子我就是个干活的命,您叫我扫扫大街还行。求您了,我就进去找璞老板说一句话,说完就走,不给您添乱。”

    方振业:“嗨,六子,你一个把门的,还不知道规矩?有什么话跟我说吧,我替你传。”

    六子知道自己今天是进不去这大门了,脑瓜也活络,腆着脸依旧笑嘻嘻的:“怎么好劳驾方老板您,就是钟老爷打电话给柜上,叫找了人赶紧回家去。”

    方振业:“骗我是不是?就这点事,值得你这么急三火四的?再不老实说了,我可不进去传。”

    六子假装急得红赤白脸:“真的,真的是,老爷催的可急,家里真有急事。”

    方振业从六子嘴里没能套出话来,也懒得陪他啰嗦,叫伙计进去喊人。

    没等多久,就见钟良璞提溜着一串葡萄,四仰八叉的走了出来,先冲六子喊了句:“叫什么叫,真他么扫兴。”

    方振业凑上来:“没瞧出来,都这么多年了,还得老爷子揪着回家吃饭啊!”

    钟良璞朝大街上吐出来一口葡萄皮,把剩下的一串没好气的塞给了六子,回头冲着方振业,阴阳怪气的:“我说,那周玫还真是盘亮条顺,那双小手摸起来滑溜溜的,回头叫她到我那里也唱几场啊,放心,一样的价,三天给她两千现大洋!”

    方振业听出了两千现大洋的意思,想着岑小凤那事就是被他搅了,好端端吃了口闷气。点了几个自己人,叫他们偷偷后头跟着钟良璞,看看到底急的什么事。

    钟良璞气够了方振业,边走边小声问:“老头子可从不打电话到柜上找我,到底什么事?”

    六子四周瞧了瞧,也小声道:“是眼镜佘找您,说过街楼上有小鬼显形了。”

    钟良璞听这话,急匆匆往回赶。

    钟家的赌厅就在影楼的背面巷子里,位置并不起眼,甚至有些蹩脚,但却是附近唯一的一排过街楼。风水师曾算过,此楼无根基,不宜经营。可良璞不信邪,反倒觉得赌场就是叫人破财的!反倒借此用最便宜的租金盘了下来,又稍作了改造,靠内廊暗门连通两侧,进出都层层隐蔽。

    因为世道越来越不安稳,他这处小赌厅的隐蔽竟成了好处,逐渐成了一处民间黑市。各行各道上一些不明身份的人都闻名而来:有带着珍宝来兑赌厅代币,再用赌厅代币换银元的“小手们”;有明星歌女卷了金银重器,来换钱票细软跑路的;也有乱军匪兵看中了什么正当人货,逼着肉票过来赌,不赌到倾家荡产不许那肉票出去。来往的无论是人是鬼,没有一个不被扒下一层皮的,倒真应了风水师的话。

    眼镜佘本是个开当铺的佘老头,识珍宝、辨金银、平账务。若非晚节不保,被小人作局骗光了家当,还背上了一身债务,被钟良璞江湖救急替他出面平定,他也不会如此心甘情愿的,来给一个初出茅庐的璞老做什么掌柜的。

    钟良璞撇了六子,一路小跑着往巷子里钻,弯弯绕绕的上了过街楼。方振业派去盯梢的停在了街口,不敢再上前,带头的派了一个回去报信,剩下几个暂且蹲着。

    眼镜佘拖着钟良璞去了偏房,递上一枚一圆银元。

    钟良璞拿到窗前明亮处,绕着圈仔细端看着:“满内齿,这是那个八年中央版?”

    眼镜佘抬了抬鼻梁上的老花镜,从桌上又取过一柄放大镜,对着银元背面一处放大着,指给钟良璞看:“这儿,九点嘉禾,左勾芒,是真币。小鬼送了一百个,里面这种八年的,就只有十五个。”

    因为这批八年制银元,在大陆本就流通不多,流落到香港的就更少。这批本是被一个云南落魄军阀逃难入港时带过来的,辗转落到了钟家的华丰银号,因为几年前政策上发了明文,开始限制银元流通,便被华丰银号封存了起来。钟良璞当初提那一万现大洋往码头送给大哥时,就留了心眼,每百枚一捆,每捆恰好搁了十五个八年制。

    钟良璞:“难为您了,替我一枚枚的查找。”

    眼镜佘:“不难,近来花银元的人很少,尽是些法币、军票的。只有这些个有今日没明日的捞鬼,才不管不顾的往外送现大洋。”

    钟良璞:“小鬼呢?”

    眼镜佘拉开门帘,指向赌桌前一个叼着烟枪的烂仔。

    钟良璞朝几个自己人摆了个关门打狗的手势,人群都盯着牌桌,也无人留意这些举动。本来正值午间,室内并未开电灯,此时直到连窗板也合上,光线突然转暗,众人抬头张望才发现,这才纷纷三言两语的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那烂仔心虚,正好隔着人群对上了远处钟良璞冷冽的眼神,几次三番,钟良璞一眼不眨,他更慌了心,认定是自己惹出了祸,踹了凳子就要跑。却瞬间,被赌桌上的几个壮汉反手架住了膀子,堵住了口,押着送去了场边的偏房。

    看场子的人对着人群喊了一嗓子:“跟你们没关系的,别乱看也别瞎问,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事不关己,众人嘀咕着又回到了自己的台面,热闹继续,门窗也被重新打开,只是偏房的小门却不动声色的被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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