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

    高湛秋正晃神中,蒋宝得从外微微推开门,朝他招了招手。

    见宝得站在门外神情紧张,高湛秋示意请大哥与子安稍作休息,他有事先去处理。

    待他出了门,宝得才附耳相告,原来是之前就曾找过麻烦的那个记者又不请自来了。

    子安仍立在窗前,正好面对着门口,隔着门框上一小块透明玻璃,她隐约看见了蒋宝得的面孔,莫名觉得眼熟。

    钟良材听着外面脚步离开,才开口:“刚才…谢谢你。”

    潘子安低下头去:“你不怪我自作主张?”

    钟良材笑了笑:“我不也自作主张了?我们俩扯平了…”

    潘子安抬起头来:“什么?”

    他不说话。

    潘子安走了回来,坐到他身旁另一张沙发上:“你是说…其实那件事,说到底,他要娶的是钟家三小姐,你的亲妹妹,与我没什么相干…你倒也的确可以替你妹妹做些主的。”

    钟良材语气里透着试探:“你就没想过,他问我求娶的就是你潘子安么?”

    潘子安叹了口气:“呵呵,绝不可能。倘若他知道我不姓钟,只要稍稍想想你我同住的关系,也不会贸然跟你开口要我的。”

    钟良材扶了扶拐仗,不露声色,但心中却很满意她这番话。

    潘子安同样换了试探的语气:“你有没有后悔...后悔让我跟着眼镜佘学账务和生意?我的意思,没人愿意将自己有多少钱,全告诉外人…我刚才那样算计,你应该发现了吧…”

    钟良材抬头看她,当时答应让眼镜佘教她账务,他便没打算瞒着她什么,毕竟她迟早都是他的人。但她此刻的意思,是以为他一开始不知道,但通过刚才与高湛秋的计较,或许发现了,难免就该防备她。她一如既往的,低估她在他心中的份量。

    钟良材:“你刚刚怎么算计的?”

    潘子安:“我知道你不打算动华丰银号的钱,也不肯动二少爷的钱。那么你就只有华丰仓与深水埗工厂的流动资金,这些加起来,也不过就百八十万。而宋记提供的九百万,勉强只够威利号的首付与那块地皮的拍卖金。也就是说,你至少还差两百多万的资金缺口。”

    见钟良材并未打断,也未质疑,她才继续:“早前工厂里压着一批好棉服,现在大陆战事吃紧,棉服的价钱确实上涨了几倍,但我想最多也不过六七十万…所以,我猜你已经在打算卖掉深水埗的工厂了,甚至...荣华台。”

    她能算出要卖工厂一事,顶多是她吃透了账务;但她算到他要卖荣华台,他却是吃惊的。

    潘子安看他的脸色,知道自己可能说中,进而解释道:“如今,只要尽快将荣华台出售,威利号的第二笔付款并不难办。”

    钟良材盯着她的眼睛,她似乎对荣华台毫无眷恋,她到底是急着搬出去。他叹了口气:“已经托了朱亨利,在各处寻找买家了…不过你不需要担心,我也已经请他在九龙的亚士厘道租了一处房屋,我们过些日子就可以搬过去...那里既离近我的华丰仓,也离近汉口道你弟弟那里。”

    他本不想与她说这些,担心她住惯了大屋,未必愿意陪他去住小屋,总是有落差的,所以便瞒着她。

    既然话已说至此,他便不能叫她还惦记着摆脱他,干脆挑明了。

    潘子安虽然已料到,但听他真正说出来,依然吃惊。

    吃惊于他的言语里,似乎豪不介意她已全部知晓他的财务状况,而只是介意着她决不能搬离他。

    潘子安支支吾吾:“那…是不是也该有我单独的房间了?”

    钟良材哪有那么体贴,但又不想表现的太明显,轻咳了一声:“…咳…九龙的单位很小,只有两间屋。总不能叫我和老毕住一间吧…你…也该习惯了。何况…”

    何况她还说过那种话:只要他想要,她可以给他。

    他虽没说出来,潘子安却明白,脸红了起来。那只是当时她走投无路的虚与委蛇之言,他却铭记。

    实在不该聊起这个话题,引得他想起那番羞臊人的话来。潘子安转回了生意上的事,尝试着问他:“其实,如果可以,我想请你考虑一件事。”

    钟良材却还在担心她要趁机甩脱他,急回道:“没什么好考虑的,是你早同意的,你什么时候搬走,只能由我说了算。”

    潘子安皱着眉,他怎么没完没了。

    “我没说搬家的事。我是想说深水埗工厂的事!”

    钟良材这才回过脑子,问道:“工厂什么事?”

    潘子安:“深水埗的工厂里都是些女工,我问过余经理的,那些女工岁数都很大了…我想…她们很不易的,女人活着本来就难,现在的世道…不到万不得已,希望你不要轻易卖了那工厂…其实,那些厂房和机器,余经理说最多只能卖出去二三十万,实在是杯水车薪。但对于那些女工,却是突然没了生计,没了三餐,没了养家糊口的进项。对于钟家来说,那些钱是九牛一毛,但对于她们,就...就等于天塌下了。”

    钟良材眉头打着结,眼尾纹因为面部挤压,而一道道清晰可见。

    潘子安误以为他要发脾气了。

    这事,他又何尝不想,他早已为此苦恼许久。由于已在悄悄寻找荣华台的买家,余经理的前楼展销柜台已在做最后的打折甩卖,工厂做的常服与衬衫已经叫停,女工们早就没了活计,而他却仍坚持日日发放薪水,为的就是想尽力再为她们拖一拖时间,或许等到她们找到新的工作,或许等到一个好的工厂买家,愿意将女工们一并接收。他已做了他目前能做的所有了,但已然吃力,生意毕竟不是慈善,卖掉工厂是必然要接受的现实。

    但现在,他更苦恼的是,他不想拒绝潘子安。他明白她的苦心,因为她也出身白衣,自然站在工人的立场。他不想让她同他一样,面对这些痛苦的、带着罪恶感的抉择。

    明知不可为,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潘子安如释重负。

    但她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心中怀着希望,提议道:“我知道你很为难,毕竟还有那么大的资金缺口…但我想这二三十万,总还能从哪里找回来的。比如说,我们将荣华台找个好买家,多卖出去二三十万。又或者,我们想办法,控制住伦敦的拍卖价,从宋记的贷款中节省下来二三十万…总会有法子的!”

    钟良材会心笑了笑,觉得她的善良可爱,也觉得她的单纯可爱。

    他的笑容中,含着不忍戳破她单纯的包容,还含着些对她的欣赏。最终,任凭内心已扛着千万斤的压力,仍然对她轻飘飘的说出一句:“那你,便多替我想想法子吧。”

    说话间,高湛秋笑意盈盈的从外返回。

    身后还跟着两人:罗大卫与钟良玉。

    钟良材见良玉也跟在最后进来,心中凛然一抖,急忙站起,试图用眼神叫良玉明白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良玉同样对他使眼色,但良玉的眼神一直在刀罗大卫,她是想告诉大哥防备着罗大卫。

    房间里五个人,眼神来往交织,无声胜有声。

    高湛秋的眼神,在大哥与子安两人中来回切换。他看得出,大哥在试图控制局面,而潘子安似乎只有起初的一瞬间挣扎,转而便只是盯住自己,她的眼神实在比大哥有趣许多。

    潘子安看他的眼神,从怀疑、到确认、到无奈、到无畏、到昂起头与他相视一笑。她对他丝毫没有歉意,反而是释然、放松。

    高湛秋哼笑了一声,转脸对罗大卫说道:“大卫记者,我想,这位小姐,大概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罗大卫为人机敏,他此番不请自来,知道自己必然不被欢迎,又被良玉一路跟着,知道她无非是为钟老板看住自己,所以他也守着分寸。

    不等罗大卫先打招呼,潘子安旋即接话:“大卫记者,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我今日是没心情看书的。”

    潘子安对罗大卫言语间并不客气,与在过街楼那日相见时的温柔可爱全然不同。

    罗大卫审时度势:“当然,当然…是她,是她有急事找你。我今日只是过来为她带路而已,恰好我和高老板打过交道的,对不对,高老板?”

    高湛秋微笑不语,反而良玉被罗大卫架上台前。

    良玉狠狠挖了罗大卫一眼,将一叠报纸和一张信封翻出来,递给潘子安。

    “这是…”潘子安接过。

    钟良玉虽自己一字一句校勘,但却不想邀功,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对她像对陌生人一样,云淡风轻的:“主编叫我尽快交给你的。连载第一期的报纸,还有稿酬。”

    罗大卫心道还是秘书机灵,把事推到了不在场的主编身上,在旁连声应和道:“对,对,主编特意嘱咐了,一定要今天交到你手上。嗨...你瞧,老板哪管我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死活...生生被逼着找到这里来了。”

    钟良玉又挖了他一眼,他才闭嘴。

    高湛秋看着眼前几人各自演着一出好戏,想再添一把火似的:“难怪你先前同我约会,对时装毫无兴趣,反倒买了许多的书,原来竟是位作家。”

    潘子安笑笑,将报纸折了一下,收起,回道:“高老板总是听旁人说上几句,便想当然呢。”

    高湛秋会意,也笑笑:“呵呵,总是?我还有什么别的想当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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